广胡子看着林巧娘皱着眉头,拿着炭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嘴里跟念经似的磕磕巴巴地读着波斯语拼音,心里直叹气。
这丫头的武学天赋算不错,可学语言的脑子……啧。
十天了,他一点一点教,从字母发音到简单对话,再到《袄教弯刀术》的术语,林巧娘仍然是一副刚学会“阿爹阿娘”没几天的状态,每天都得把前一天学的东西复习一遍,不然转眼就忘得差不多。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林巧娘在他翻译好的《袄教弯刀术》上画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图形,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看得懂,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巧娘啊……”广胡子语重心长地开口。
林巧娘还在拼命盯着那句“以步带势,刀走弧形”,小声嘟囔着发音,听见广胡子叫她,头也不抬:“干嘛?”
“我再过五天就要走了。”
林巧娘的笔尖顿了一下,猛地抬头:“啥?”
广胡子无奈地摊摊手:“我又不是专门在这镇上混吃等死的,我是做生意的。再五天,我就得启程去扬州,三个月后才回来。”
林巧娘傻了。
“那……那我的波斯语怎么办?”她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广胡子,“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广胡子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眯起眼睛笑道:“你也学了十天了,怎么样?会不会?”
林巧娘嘴巴一抿,小声嘀咕:“……会一点……”
广胡子大笑:“你这点水平,想学弯刀术?不如等三个月后再说吧。”
林巧娘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她知道广胡子说的是实话,她光是学发音和基础词汇就要命了,真正要学波斯刀法的术语、口令、身法口诀?根本不可能。
“所以说……”林巧娘垮着脸,“我这弯刀术是肯定学不会了?”
广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要不,你换一样吧?”
林巧娘一怔,眨了眨眼:“换什么?”
广胡子伸手到柜台后面,摸出了一根木棍,轻轻一甩,棍子尾端连着的一截铁杆哗啦啦地甩了出来,发出一阵低沉的风声。
“连枷。”广胡子笑着说道,“会不会用?”
林巧娘看着他手里这根不起眼的农具,眉头皱了皱:“这不是打麦子的?”
“是啊,农具嘛。”广胡子随意地晃了晃,手腕一动,连枷的尾端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带起一股风声,“可农具和兵器,也就差一点点。”
林巧娘眼睛微微一亮,盯着那根连枷,脑子里不自觉地转了起来。
广胡子见她上钩了,笑眯眯地道:“你弯刀术学不会,但这个,五天足够。”
林巧娘眯了眯眼:“你要教我?”
“算是吧。”广胡子耸耸肩,“这玩意儿,我走南闯北都带着,路上遇见过不少不长眼的混混,普通的刀剑我耍不来,可连枷嘛……嘿,真有点用。”
说着,他一手抓住连枷的长柄,另一只轻轻一推,连枷的铁杆瞬间甩出,像是一条鞭子一般。
拿起来双手持握,再轻轻一挥。“砰”的一声敲在木桌上,桌角顿时裂开了一条细缝。
林巧娘瞪大了眼睛。
广胡子得意地转了转手腕,笑眯眯地把连枷收回:“怎么样,要不要学?”
林巧娘眨了眨眼,看着他手上那根沉沉的农具,忽然想起了广胡子这些年的经历——
他是个商人,可他也是个在乱世中走南闯北的商人。
一个商人,要如何在这乱世里活下去?
他身上,或许比自己想象的更有故事。
林巧娘舔了舔嘴唇,嘴角微微一勾,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连枷,轻轻一挥,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教吧!”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广胡子,“我学!”
后五天,广胡子的铺子里不再是波斯文的念诵声,而是沉闷的连枷挥舞声。
“手腕不要僵,甩出去的时候要放松,收回来时再用力。”
“不是乱甩,是要找准点,击打最软的地方,或者最硬的地方,别浪费力气。”
“记住,用这玩意儿打人,重的地方打软肉,轻的地方打关节。”
广胡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嘴皮子利索,教学也利索,他教东西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直接告诉林巧娘连枷该怎么用,怎么收,怎么挥,怎么转,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最好的攻击效果。
林巧娘一开始还不太适应,可她的身体灵活,手腕有力,很快便掌握了一点窍门。
到了第四天,她已经可以在空中甩出一套完整的连枷连击,风声呼呼作响,砸在木桩上能砸出深深的裂痕。
广胡子看着她进步得这么快,忍不住摸着胡子笑道:“你啊,学这个比学波斯文快多了。”
林巧娘翻了个白眼:“废话,这个比那些鬼画符简单多了。”
广胡子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行吧,三个月后我回来,你要是还能用得这么顺手,算你厉害。”
林巧娘握紧手里的连枷,眼睛里带着几分兴奋。
这东西比弯刀重,出手不够快,但力道十足,若是掌握了技巧,确实能在混战里占不少便宜。
最重要的是——
这是一门来自“活人”的技艺。
弯刀术是她母亲留下的,燕三叠是她父亲留下的,易水歌是郭师叔给的,可这连枷,却是广胡子,那个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师傅”传授给她的。
天色微暗,月来客栈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林巧娘背着一根黑沉沉的连枷,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她心里还在琢磨着这几天学的东西,手指时不时地摸着连枷的木柄,感受那种沉甸甸的重量。她以前练过刀法,可弯刀轻盈灵巧,而连枷截然不同,重、狠、怪异,尤其是用力甩出去的时候,那种风声呼啸的感觉,实在是太带劲了!
可问题也来了——
江湖上有拿刀的,有拿剑的,有使枪的,甚至还有拿锤的……可有谁见过拿连枷闯江湖的?
想到这里,林巧娘就忍不住有点羞耻。
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些侠客们英姿飒爽、衣袂飘飘的模样,再想想自己背着一根打麦子的连枷在街上走,顿时脸色微妙起来。
“这算哪门子江湖?这不是进了农家地了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客栈门口,推门进去,刚迈进院子,便听到了一阵毫不掩饰的笑声。
“哎哟……哈哈哈哈!”
林巧娘一愣,抬头一看,正对上寒江月笑得快直不起腰的模样。
“寒姨,你笑啥?”林巧娘眨眨眼,疑惑地问。
寒江月半靠在门边,抱着胳膊,眼神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你……你这是什么?学了身农艺回来?”
林巧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嘴角抽搐着,憋着气道:“什么农艺?这可是实打实的兵器!”
寒江月继续笑,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农具不就是这么来的?你这是连枷啊,赶上收麦子了还能帮帮忙。”
林巧娘气得跺脚:“寒姨!这可是广胡子教我的!这东西威力可大了!”
寒江月乐不可支地看着她,语气轻佻:“哎呀,江湖大侠都是刀枪剑戟,你倒好,背了根连枷回来,怎么,准备行走江湖当个农夫侠?”
林巧娘被她气得脸都涨红了,索性当场展示:“寒姨你别瞧不起连枷,看好了!”
她猛地抽出连枷,双手握住短柄,手腕一翻,连枷的铁杆猛然甩出,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重重地砸在院子角落的一张旧桌子上!
“砰!”
桌面轰然爆裂,碎木四溅,木屑飞扬,连枷的尾端在空中回旋了一圈,又被林巧娘巧妙地收了回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寒江月的笑声顿时停了。
她微微眯起眼,看着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桌子,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林巧娘得意地拍了拍连枷,撇嘴道:“这东西又沉又怪,可真要砸人,那叫一个疼!”
寒江月摸着下巴,目光微微有些思索。
她原本是真的把林巧娘背着个连枷回来的模样当笑话看,可刚刚这一击,确实让她稍稍改观了。
——这一击砸得很重,连枷甩出的速度虽然不如刀剑快,可胜在沉稳,攻击时一寸长一寸强,一旦砸中要害,必定让人骨断筋折。
她不得不承认,以林巧娘现在的水平来看,弯刀术她根本练不出来,反而这连枷……倒是实用得很。
寒江月微微挑眉,看着林巧娘:“连枷这么重,你甩得开?”
林巧娘笑嘻嘻地把连枷一抛,单手接住,甩了个小弧度:“学了五天,早就顺手了!”
寒江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道:“过来。”
林巧娘愣了一下,乖乖地走过去,寒江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又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腕,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倒是挺有力气。”寒江月轻声道。
林巧娘得意地笑了笑:“那当然!”
寒江月看着她,神色终于收敛了几分笑意,语气变得认真了一些:“你知道吗?你要是真拿着弯刀闯江湖,我绝不放你出门,要是真让你走不出三个月,就得死。”
林巧娘一愣,眼神有些不服气:“为啥?”
寒江月淡淡地看着她:“弯刀轻快,讲究精准,你学不会,就等于拿着它去送死。”
林巧娘张了张嘴,想反驳,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弯刀讲究身法、角度、力道,每一次出手都要精准无比,可她连波斯语都学得那么费劲,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弯刀术?真要带着弯刀上阵,她怕不是第一刀就砍歪了!
寒江月微微一笑,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倒是这连枷,虽然丑陋不堪,起码保命还行。”
林巧娘撇撇嘴,抱着连枷嘀咕:“我觉得挺好的啊。”
寒江月看着她,目光复杂了一瞬,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农具也能杀人,刀剑也能斩草,世上没什么一定的规矩。”
她伸手拍了拍林巧娘的脑袋,轻声道:“但你记住了,连枷固然好用,可它不能成为你的依仗。真正行走江湖的,靠的从来不是兵器,而是你的头脑和活着的本事。”
林巧娘一怔,抬头看着寒姨,忽然觉得她说的这话,有些深奥,可仔细想想,却好像明白了几分。
她握紧了手里的连枷,轻轻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寒江月轻笑了一声,转身走回屋里,边走边道:“行吧,既然你喜欢,那就好好练,以后砸得更准一点,别打歪了。”
林巧娘看着寒姨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目光里带着几分认真。
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很弱,可是她也明白了自己的第一步要怎么走了。
——这连枷,或许是她初入江湖的第一件兵器,可江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