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光初透,昨夜的血雨杀伐已经隐入青石铺的沉寂。街巷里仍残存着焦木与血污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臭。
远处的天色仍带些青灰,街头已有人挑水洒扫,将血污冲入路旁的壕沟,一个地保赶了老牛,把昨夜的尸体抛去野地。
林巧娘扫过那辆破车,死人的青灰色面孔里似是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闭目颂了声“早登极乐”随即敛起情绪,回身整束衣物。
林巧娘脑中纷乱,想着今日还有要事,乃是打探消息。柴荣既是京中的来人,按理应在县衙与官员交接,去这一趟为的是看看这趟广饶之行可有其他退路。随后便嘱咐江琳让他先继续去广饶带了广胡子的书信去找宋押司,自己隔日便倒。
江琳一边扣着腰间流星锤,一边道:“小表姐,你打算先去哪?”
“去县衙。”
林巧娘披了件灰色斗篷,活像只大耗子。江琳看了也是忍俊不禁,又似是想到什么笑得格外狭的,“这是演的‘雨夜倾心白衣郎,耗子化人定终身’?”
林巧娘抬眼看他一眼,语气倒还是平淡,“多说一句打断你的狗腿。”
江琳嘿了一声,摸了摸下巴,“别那么大脾气,这不是和你逗闷子吗,小表姐。”
林巧娘懒得搭理,转身背上包袱,正要推门而出,江琳忽然道:“等会!”
她回头,见江琳已翻出一匹黑色的马鞍,轻轻拍了拍,神色郑重道:“我要换乌骓。”
林巧娘微微蹙眉:“为什么?”
江琳嘴角一撇,“这趟去广饶县,不比往日。宋押司虽是广叔老相识,可我手里就一封书信他未必肯信。我若骑了乌骓,说不定还能晓得所言非虚。再说——”说道此处,江琳笑得格外谄媚,“乌骓却是我心爱之物,这一路来都是你骑,也该换了我吧”
林巧娘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半晌,才道:“你若现在立誓说你才是那耗子成精,还是耗子里的活龟公我就让了你。”
江琳晓得这是林巧娘没饶了自己刚才促狭,急忙点头,“立誓,立誓。只要你把乌骓给我,莫说活龟公,便是化了小母耗子配种也立得。”
林巧娘也是无奈,这小子也是应了个贼眉鼠眼,两句话轻易做了鼠辈。也不知道一张好端端的皮相怎有个这样的里子,无奈点了头。
江琳见林巧娘不再难为,也是兴高采烈,抱了马鞍一阵青烟似的跑了出去。
县衙位于青石铺北街,门前两只石狮子染着昨夜雨水,青苔湿漉漉地贴在爪上,像是蒙着一层陈旧的污垢。此刻衙门大门紧闭,唯有两名衙役站在门前,哈欠连天地靠在门槛边。
林巧娘理了理衣襟,踏上台阶。
两名衙役抬眼打量她,见是个陌生女子,便懒洋洋地问道:“何事?”
“我要见柴荣。”
两名衙役一愣,其中一人皱起眉头,上下扫视着她,目光带着几分疑虑:“柴官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他话未说完,便听见院内传来一声清朗的嗓音:“何人要见我?”
衙役立刻噤声,往旁侧身。
林巧娘抬眼,便见柴荣身着便服,负手走来。
晨光映在他的白衣上,显然是换了一身,唯有剑柄上的血痕未曾擦尽,显得有些冷硬。他目光落在林巧娘身上,眸色微微一深,随即笑道:“林姑娘?”
林巧娘微微颔首,沉声应对,“有些事想请教柴官人。”
“进来说吧。”柴荣侧身让开一条通路,林巧娘也不犹豫,拾阶而上,迈步入内。
柴荣将她带至一间偏厅,厅内陈设简单,一方书案,一架兵器架,几张宽大的太师椅,显然是他落脚之地。
唯独墙上挂着的四字横幅实在惹眼,乃是——
“天下归一”
“林姑娘既然不是来寻宝物,想必是另有要事?”
柴荣不理林巧娘看了字脸上变颜变色,只是负手站着,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院内的老树。
林巧娘不与他绕圈子,直接道:“你是京中的来人?”
“你倒是消息灵通。”
林巧娘静静地看着他:“只为了取宝?”
柴荣轻轻敲了敲书案,神色不动:“其他事自有别人,我柴荣自然只为了取宝。林姑娘你若问你杀人的事情,倒可告诉你,现在还回不得。”
林巧娘眸色一深,显然想不到柴荣已然认出是她造成那起血案,沉思片刻又问——
“那王二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倒是直白。”
他顿了顿,语气微缓:“林姑娘,你可知,广饶县为何成为如今这般局势?”
林巧娘眉头微蹙,没有开口。
柴荣缓缓道:“广饶之乱,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长久以来的积弊。王二固然是个枭雄,可他也不过是趁乱起势罢了。桑相爷还不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林巧娘垂下眼帘,再问了几件其他事情,柴荣却再未作声。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林姑娘,我说过,莫做糊涂事。”
林巧娘抬眸与他对视,神色平静:“我也不愿做糊涂人。”
柴荣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点头:“既如此,我再说直白点,想过得自在,就离马踏湖那地方远一些。”
林巧娘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拱手:“多谢柴官人指点。”
林巧娘刚要告退,柴荣却又忽然开口,“林姑娘,你看我墙上挂的那四个字——”
林巧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天下归一。”
她刚才一进门便看到了,银勾铁划,笔力虬劲,只是不像人臣之言。
柴荣轻轻叩了叩桌面,微微一笑:“像不像人臣该说的话?”
林巧娘敛眉,却不答话。
柴荣自问自答,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凌然的锋芒:“不像。”
他转过身,缓缓负手而立,轻叹一声:“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人都以为割据一方就是英雄,殊不知不过是草莽贼寇,乱世枭雄,如雨后野草,烧不尽,春风又生。”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幅“天下归一”上,语气悠然,仿佛独自评点世间风云:“林姑娘,我问你,你觉得天下谁算英雄?”
林巧娘眉头一挑,“王二可算?”
柴荣嗤笑一声,语气不屑:“王二?不过是趁乱起势的江湖草寇,他这种人,多如过江之鲫,若天子有道,哪容他兴风作浪?”
他说着,目光渐冷,自问自答。
“那当今天子石重贵可算?”
随即嗤笑一声,“其父卖地求荣,苟活于辽庭之下,此子三心二意,事契丹无忠心,为人主无定力。只知守着一方破土,朝堂之上,鼠窃狗偷,外敌环伺,连自己能不能坐稳龙椅都不清楚,又如何算得上英雄?”
林巧娘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柴荣的声音并未停下,仿佛这场对话只是一场独白,他冷冷笑了一声:“那冯道可算?”
他负手而立,语气嘲弄:“冯道?不过是权谋小道,苟活于世。改朝换代,扶龙为君,他左右逢源,事了拂衣,从未忠于一国一君。这样的人,活得倒是长久,可他有半点英豪气概?蝇营狗苟之辈,尸位素餐之徒。”
柴荣抬起手,轻轻一弹桌面,指尖在木案上敲了敲,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可置否的自信:“那耶律德光可算?”
这次更是语气厌恶,连戏谑都退下了:“狼子野心之异族,欺我汉人积弱,以为可趁机夺取中原。外夷之人,何曾算得上我汉地英豪?”
林巧娘指尖缓缓摩挲着袖口,终于开口“那柴官人,你说谁算当世英豪?”
柴荣忽然大笑,朗声道:“世间英豪,我一人而已!”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毫无半分虚浮。
林巧娘听得微微冷笑:“哪句话都要脑袋的。”
柴荣却不屑一顾,笑得更加放肆。
“这大晋,不过数年光景。”
此句轻描淡写,仿佛那座江山只是案上的一枚棋子,随时都会坍塌崩裂。
“林姑娘,我刚才劝了你,再给你指条明路。”
他缓缓走近一步,声音比他昨夜的剑意更冷,“追随英豪,才是鲤鱼化龙之道。”
林巧娘看着他,唯有冷笑。
“柴官人倒是自信。若真能定鼎乾坤,何故现在还与我一室之中?”
柴荣毫不犹豫地答道:“若无自信,怎能成事?刘邦做高祖之前不也是沛县亭长?‘大丈夫当如是也!’”
林巧娘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比她之前所见的任何人都更危险——危险在于他的胆魄,哪怕只是权欲熏心,这份胆量却也异于常人。
柴荣的目光如炬,带着锋芒逼视而来:“林姑娘,你想过自己在这乱世该何去何从吗?”
“路走一步,看一步。”
“你终究是个聪明人,可惜有些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今日之言,林姑娘若不愿听,那便当做笑话罢。”
他不再多言,转身负手而立,定定的看着那“天下归一”。
“柴官人好意,巧娘心领。”
天色已然大亮。
街头人声渐起,市集开始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