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临镇郊,义庄。
夜雨落下,雪白电光自天空划过。
满地残肢——
门前躺着一颗头颅。
血从森林深处直蔓延到义庄门前,宛如一条长溪,与雨水相融,腥臭异常、甚是骇人。
地里有手有脚,烂在门前那东西皮肉崩裂,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浑身上下插满箭头,深可见骨。
陆庚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便在泥地里重重一摔。
头皮愈发作痛,身体像是被揉碎撕裂般。
脖子底下空荡荡,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不就是越了个狱,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面前义庄大门“吱嘎”敞开。
一双黑色长靴出现在面前。
头皮一紧,他被人拽着头发提了起来。
悬空后,头不受控制,随着那人的动作在空中“吱溜溜”旋转。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陆庚已是头昏眼花,刚想张嘴骂娘,一张好看的面容正映入眼帘。
玄衣如铁,长眉入鬓,眉心一抹朱红,乌黑长发挽作高髻,没有半分装饰。
再往下看看,身姿笔挺颀长,俊得冷冽,手脚因寒冷而冻得惨白,唯骨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
美则美矣,落在他眼中却是另一副样子。
此人周身黑气环绕,诡异的狐妖气息压也压不住,双眼在黑暗中发出荧绿色的光,头顶还生了对三角绒毛耳朵。
这不就是只黑狐狸精吗,还是那种邪气四溢,妖得不能再妖的。
只有吃过生人血食,或者手染无数人命,妖气才能浑浊至此。
不是善类。
不仅如此,狐狸手中拿着裹尸布,似是准备将他卷巴卷巴扔出去。
好在陆庚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睁大眼睛,眩晕感渐渐散去,越看,他越觉得这只狐狸甚是眼熟——
这轮廓,与多年前的一个身影重合。
这张脸,这气韵,确实是当初踩着他的尸骨,飞升成仙的小师弟。
陆庚做鬼修前,好歹也做过几年正道魁首。
这位,便是他当年的同门师弟,本名褚赋尘,尊号珩尧。
只是后来,二人翻脸,陆庚叛宗入魔,被这人亲手斩杀。
自此,褚赋尘收到万民供奉飞升,从珩尧君提拔为珩尧真君,后来一路升至珩尧上仙。
他还道,这人在仙界混得风生水起,与他这种邪魔外道早划清界限。
现在是什么情况?
被人换皮了,夺舍了?
陆庚咧开嘴,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淌出来。
“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上仙,莫要见死不救。”
褚赋尘闭了闭眼,手在微微颤抖,似是下秒便要将他扔出去:“关押这么多年,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了?”
陆庚没给他这个机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前一荡,从他手中滑落,正好扑在褚赋尘肩头。
褚赋尘下意识将他接住。
陆庚趁势在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下,故意恶心他道:“大人,究竟是怕我放肆,还是怕与之前一样,在我面前站不起来?”
话音刚落,凌厉的掌风朝他面门甩去。
刺骨的疼痛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陆庚歪了歪头,血从口中涌出。
但他等的正是此时,忍住疼痛,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褚赋尘微微睁大了双眼,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鲜红的血珠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
看着面前美人漆黑的脸色,陆庚松口,垂直落地,骨碌碌地在泥地里滚了几圈,面对着褚赋尘,笑道:“仙君,中了我的尸毒,这世上唯有我能解,不想毁了自己百年修行,行行好,千万别让我死了。”
说罢,他咳出两声笑,七窍流血,两眼一翻,彻底死过去。
*
义庄烛火摇曳,老郎中逃也似的从义庄夺门而出。
那根本不能算是尸体,简直,就是一些残破的肉块!
血腥味让他直犯恶心,扶着墙角:“……哕”
褚赋尘倚在门边,望着他逃窜的背影,长叹一声,关了门,回到陆庚身旁。
陆庚安静躺在榻上,身上缠满裹尸布,将他和身体碎块裹在一起,鼓鼓囊囊地缠了一整包。
褚赋尘不怎么会拼尸体,这才特意请人相助,谁知竟把人吓跑了,罪过罪过。
其实陆庚身为鬼修,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也能生回骨肉,请什么郎中。
义庄的尸气浓郁,能藏住陆庚作为鬼修的阴气,让仙界一时难以追查。
褚赋尘半倚上窗,接着炭盆中微弱的火光,盯着他看了许久,从袖中摸出乌木长烟斗。
烟斗黑亮光洁,似是许久未用。
他从床下拿出一个罐子,将里面的东西倒进烟斗,手指轻点,暖橘色的火光燃起烟叶。
凭着长烟杆吸了一口,辛辣之味弥漫唇齿间,轻吐烟雾,白色的雾气袅袅娜娜,飘出窗外。
陆庚此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更是丧心病狂,路边的狗见了,都得啐上两口。
当年他拜入名门正心宗,身为大师兄,以身份之便在凡间兜售天庭禁药,致使无数修仙者走火入魔,又以除魔卫道之名,四处打压其他宗门。
之后弑杀恩师,叛逃宗门,向仙盟宣战,在所占地区禁用仙法,指使手下四处传播邪术。
被诛杀后,又从地府爬出来,作为活尸自立为鬼王,打着“天下大同,再无仙魔之分”的旗号蛊惑众生,宣称在他座下,无论何种种族,哪怕为天理不容,只要拜入他门下,皆可飞升成仙。
闹得邪修遍地、妖鬼肆虐。
这场仙魔大战,半数仙官陨落。
陆庚距离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只差一步之遥。
好在苍天有眼,上界联合仙盟设计将其制服,世间这才才恢复和平。
真可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落得如今丧家之犬的狼狈境地,真没冤了他。
只是陆庚算错了一件事。
如今自己早已不是当时如日中天的珩尧仙君。
即便废了半条命,从天牢越狱,光凭自己,又能护住他多久?
躺了两日,陆庚的伤好了大半,又能单拎着头出来四处游荡吓人。
任谁看了一颗头在地上蹦跶,估计都得吓个半死。
虽身死多年,但身为活尸,哪怕只剩一根指头,也能将自己拼回来。
之前所用的残肢不过是在逃亡途中随便乱捡。
义庄附近就是乱坟岗,常有人将无名尸体拉来丢弃,大都被野兽撕碎,有些在水里泡发了好几个月。
挑来捡去,只有这颗头还能用。
天刚擦亮,义庄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昨日睡得多,刚好没什么困意,他便从榻上跳下来,在义庄里闲逛。
屋子不大,堆满了整箩筐的元宝香蜡纸钱,全是些白事丧仪的用物。
好好的神仙不做,跑来凡间开棺材铺,当真稀奇。
刚跳出房门,便和一具倒放的纸人迎面撞上。
纸人制作甚是粗糙,但在昏黑灯光下显得格外艳丽,一双墨线勾勒狭长凤眸,两腮晕染大片鲜红,眼眶里两个墨点死盯着正前,相当瘆人。
陆庚忍不住凑上去仔细观摩。
这纸人分明做得不像真人,可总觉得相当有灵性。
绝对不是凡品。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个麻子脸小伙计坐在柜台后犯瞌睡,长脖子挂在柜台上左摇右摆。
燃化了一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照得他的脸明暗不定。
听到动静,长脖小麻子睁开眼,眼神迷离,滴溜半天,锁在陆庚身上,忽然精神起来,从柜台后探出身,脖子像蛇般绕着陆庚转了一圈:“怎么,想逃?”
陆庚左看看、右看看,不见褚赋尘人影,道:“你家掌柜的呢?”
小麻子随手伸手往门外一指:“你还说,就因为你,师傅连着忙好几日了!”
陆庚一回想,这几日褚赋尘确实早出晚归,总不见踪影,他还道是故意躲着不肯见。
想到这,陆庚纵头一跃,跳上柜台,与小伙计脸贴脸道:“那家伙竟许你叫他师父?”
小柱眼睛一瞪:“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略微很不爽。
陆庚随手施了个法术。
刹那间,小柱就像一只被无形的线吊起的木偶,晃晃悠悠地悬挂在房梁上,双脚在空中胡乱踢蹬,脖子像面筋般左右摆动,却被陆庚的灵力压着,无法自由伸缩。
他怒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快放我下来,等师傅回来,有你好看!”
陆庚忍不住放声大笑:“我还想知道他会如何。”
等他笑够,目光随意地在屋内游移,最后落在了墙角的神龛上。
土红神龛里供着两幅彩绘,陶香炉里点着三株线香,供台里放着瓜果,只是彩绘上的人物头部竟然都被烫毁,只剩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窟窿眼,看上去有些诡异。
他好奇地凑上去,小柱在空中挣扎着喊道:“那是我们的祖师爷和祖师奶,你可别乱来。”
陆庚:“哦,这么重要?”
那他就更要好好看看。
想着便向前蹦去,就在这时,外院传来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