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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剖心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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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西暖阁里青烟袅袅,珐琅刻漏的鎏金指针卡在酉时正刻。

谢九棠被三位皇子刻意请到了大殿西北侧的上座,离御榻不过一丈。

南侧坐的是二皇子萧承胤,只见他眉头紧拧,指腹在食案上有意无意的圈画着。

“二哥有心事啊?”五皇子向嘴中抛了颗脆松子,“若是户部的烂账让二哥心烦,弟弟我可以帮哥哥分担一些嘛。”

谢九棠每每见这位小殿下,都会被他身上的无邪之气感染,既无萧承衍的阴郁潋滟,亦不似二殿下的笑面貔貅,仿佛从未被宫墙内的瘴气所染指。

可初次见面时,他身上的青楼脂粉气和眸中时不时露出的铜臭,将谢九棠对他的偏差印象拉回正轨。

“五弟若能把朱雀大街盐税的账算明白,户部的钥匙给你又何妨?”

燕京城谁人都知,朱雀大街的青楼赌坊遍布,是户部官员销赃的圣地,此处的账目要想理清,即便是神仙来了,都要抖三抖。

萧承胤拿起象牙箸,戳破鱼羹表面的浮油,低笑,“听说江淮盐场三月走水,烧掉的盐引够腌数千石的鲥鱼,也不知这场火,是天干物燥,还是人祸使然。”

谢九棠往嘴里塞了一块北燕的桂花糕,假作没有听清这二人对话中的暗流涌动。

抬眼间,却撞上对面萧承衍的目光,那人正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阴森森地看向自己。

眼神中是北燕男子独有的侵略性,这让她不断的想起死在北燕长枪下的,躺在棺椁中的兄长的尸骨。

萧承衍的目光没有离开谢九棠,话却是说给萧承胤:“二哥也别光操心五弟,昨个我去户部点卯,听说江南运来的官银锭子,到了国舅的手里就减了秤?”

老二还未开口,老五却先斩道:“三哥且莫站在高处说话,您府上养的鸽子比禁军还多,天天往六部衙门扑棱翅膀,尚衣局给我赶制的几身春袍也被喂了鸟粪,我可要把这账记在三哥的帐下了。”

“五弟!怎么说你三哥呢!”萧承胤突然把茶盏往案上一掷,“那些雪翅金铃鸽脚上拴的可是刑部公文,你三哥这是替父皇‘分忧’啊。”

谢九棠被萧承胤这句“欲抑先扬”逗的险些兜不住笑,生生将嗓子里的气儿憋了回去。

“谢世子瞧热闹呢?”萧承衍在榻椅上直了直身子,“你们南梁人不是最爱写'兄友弟恭'的酸诗?不如即兴一首,让我们兄弟听个乐子。”

谢九棠“唰”地一声打开玉骨扇,遮住了偷笑的唇角:“大燕皇子论政,外臣可不敢妄言。”

“陛下驾到——”魏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朱漆门轰然打开,燕王藕色龙纹常服带进一缕寒风。三个皇子顿如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立时揖礼见驾。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儿了,跟几车贡品较劲。”龙袖中蓦地飞出一本折子,甩向萧承胤,“看看那几个老家伙都是怎么参你的。”

谢九棠偷偷抬头,见燕王七尺身躯裹在素衣里,腰间束了条旧绦带,乍看像个打瞌睡的老儒生,花白鬓角别着根御膳房顺来的竹签,签头还沾着半粒芝麻。

颈间挂着枚铜钥匙,坠子磨得发亮,据传能开千门甲字天牢,但她清楚记得,李太傅送的野史上,写着那把铜匙其实是他私库糖罐的密钥。

这般样貌,即便是蹲在御花园假山上啃烧鸡也很应景,偏生地稳坐大燕龙椅。

正当谢九棠偷偷打量,燕王便开口:“谢骞啊,朕这几个不成器的崽子,偷梁换柱的本事倒比你南梁水师换旗都快!”

谢九棠躬身一揖,回禀道:“谢骞谢陛下体谅,只是……加冰运来的鲜鲥鱼,陛下怕是没有口福了……”

谁知她话音未落,燕王便接茬道:“那几车贡品早已入了朕的私库,这几个崽虽不成器,但还是有孝心的。”

谢九棠抿唇,在心里骂道,敢情你燕王室的“仁孝”,是从我们南梁的面子里出,这姓萧的一家子,连爹带崽,都这么不要脸。

心里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然云淡风轻。

“禀陛下,我们南梁所带的贡品,除了那数百车的河鲜玉器,其实还有一物。”

谢九棠忽从怀里掏出一副卷轴,上前交于御榻一侧的魏公公手里,“南梁至北燕,路途千里,山贼马匪当道,贵重之物,自然放不得货物箱匣之中,为表我们南梁的投诚之意,此次北上真正的贡品,其实是这幅‘永定河水师布防图’。”

鎏金蟠龙烛台"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三位皇子的眸色炸亮。

燕王接过魏公公呈上的卷轴,宫人们利落的撤走食案,换上了一副抛金的楠木长几。

那副“永定河水师布防图”在长几上徐徐展开。

这张图是梁帝曾经为保永定十二郡,所耗的十年心血,也曾是谢九棠的兄长谢骞以命相护的东西,可如今,梁帝却为了换她在北燕的平安,痛快割舍给了北燕。

入质北燕前,梁帝曾苦口婆心:“这幅水师布防图能让北燕在十年之内,对我们卸下防备,自然也能保你平安北上。”

可谢九棠心底却清楚,前一句不过是安慰她的借口,后半句才是父王真正的用意。

她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是快要咬碎的牙槽,但依然要按照父王的嘱托,细心向燕王详述:“禀陛下,永定河九曲连环滩,南梁水师在每个河谷埋放的沉江铁索位置,以及专绞北燕楼船龙骨榫头的河底精钢网布防位置,在图中都已详细的圈出,另外还绘出了冬冰时期的暗桩位和水下竹签阵的排放方式。”

谢九棠口干舌燥的介绍了半天,这燕王却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那幅布防图,脸色却比方才进殿时涨红了不少。

殿内气氛莫名死寂。

谢九棠默默推敲,自己方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只见燕王缓缓合上了那幅布防图,伸手抓起案上的象牙箸,夹了一块宫人布好的鲥鱼肉,浅嚼几下,突然将手里的筷子狠狠掷在桌上。

“这鲥鱼,火候过了。”他拍案起身,众皇子也纷纷从食案前立起。

“呼啦”一声,整个楠木长几被扬起的龙袖掀翻在地,殿中众人惊跪一片。

那副“永定河水师布防图”卷轴,滚了几圈,停在了谢九棠的脚下。

“谢骞。”燕王开口。

“臣在。”跪在地上的谢九棠惊恐的竖起耳朵。

“把这图,拿给这些崽子们看。”说罢,甩袖大步走出殿门。

魏公公惊魂未定,紧随其后。

卷轴滚过泼洒的鱼羹,在谢九棠膝前绽开一角明黄。

当她试探着展开泛潮的画轴时,文字反馈的冷意从脚底窜起。

这图上哪是什么水师布防,分明是三位皇子欺君的罪证。

二皇子萧承胤纵容舅父在户部贪墨,往北燕军粮中掺杂霉米的票据……

三皇子养在刑部的暗桩被大理寺审理的口供……

以及五皇子母妃郑氏在江淮纵容皇戚伪造盐令而灭口的人命名册……

谢九棠颅腔中似有惊雷炸响。

她入京之前明明再三检查,且布防图随身携带,只有南梁人才能打开的机关榫卯盒子从未被开启过。

到底是哪个环节让人掉了包?

难道入京当日,马匪劫道,目的并非是为羞辱南梁使团,而是借此机会,翻找并调包这幅水师布防图?

后知后觉的她脊骨尾处慎起一阵冰凉,似毒虫般钻咬着她的内脏。

永定河水师布防图是南梁重中之重的军事机密,若是让包藏祸心之人取走,后果不堪设想。

本以为自己初入燕京这一“仗”打得漂亮,保住了南梁使团的颜面,没想到贡品调包只是这些北燕狐狸的障眼法。

她却中计,输掉了布防图,果真应了那句,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今日之举,怕是还跟这三位不省心的皇子树了敌。

可谓十面埋伏,八面楚歌。

五皇子萧承烨盯着散落在地的盐引札记和血色名册,脸色涨紫,被随侍搀扶着下了殿。

二皇子萧承胤攥着舅父在户部徇私的票据,嘴里哭喊着:“父皇!这定是有人栽赃啊!”跪爬着追了出去。

唯有对面的萧承衍,盘着一条腿,斜倚在坐榻上,就着新春的梅子酿,品尝南梁的鲥鱼羹,丝毫不在乎那画卷上罗列了他什么样的罪证。

谢九棠抓起身旁片肉的短刀,疾步上前,抬臂插进了萧承衍面前的食案上,“是你!”

萧承衍仿佛戏台下的看客般,惊奇的抬头凝向谢九棠,喉间迸出笑声,“谢世子,何出此言啊?”

“方才散落的各方罪证我看了,二殿下折进去的何止是户部的舅父?经此一事,怕是连户部的钥匙都要易主,再看五殿下,丢了江淮一带的盐令,还要为冤死的人命做个说法,”谢九棠冷笑一声,“再看三殿下您,不过折了一个死士,却将你的两个兄弟斩去了一臂!”

殿中烛泪迸溅,殿外忽有春雨叩窗。

萧承衍目光森然,音色在雨声中显得极轻:“好个‘不过折进去个死士’!”他猛攥住了谢九棠握着刀柄的右手,骇的她周身一颤。

“谢世子可知养一死士要耗多少盐铁?九蒸九晒的缩骨功,三伏三九的淬毒术,比照着管鲍分金,我待他们可算’半匙砒霜半匙蜜‘?”

窗外惊雷劈断半截梧桐枝,只见他忽然扯开蟒袍,露出自己心口处狰狞的烙痕:“豫让漆身吞炭尚要三斗黍米,谢世子口中的这些'草芥',可是拿我幽州三百里的流放,换来南梁巫医的续命汤,才救下了这一条条人命,如今说杀就杀,凭的又是什么!”

面前男子字字铿锵,倒显得她谢九棠是那站在高台的行刑者。

“殿下这番'剖心证道',未免太过骇人。”她试探的抽手。

对方却束的更紧,刀尖又入案面三分,“骇不过谢世子的‘草芥论民’。”暴雨穿透茜纱窗,混着他嘶哑低笑:“今日本王倒要问问,我那死在大理寺的死士,怎就只配得谢世子口中的‘不过’二字!”

谢九棠入燕宫前,曾耐不住好奇,向萧承衍赠给她的几名亲卫那里,打听过他们主子的事迹。

只是须臾,“朝堂谈笑间坑杀他国使臣”、“在猎场一箭射穿惊马奴的膝盖”……

翻来覆去离不开一个“杀”字。

她算尽这位北燕狼王的阴鸷、癫狂、算无遗策。

可此时此刻,四目相接,她却从他枯枝败絮的目光里,观出了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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