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暖阳漫过校场,长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插进了谢九棠身后的沙池。
萧承衍被铁器入沙的声响扯回心神,慌忙移开了黏腻在她身上的目光。
可对方轻浮在春风中的发丝仿佛带了钩子,不顾他的自尊,又将他的视线抓回,重新落在粘在她唇角的发丝上。
谢九棠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但毕竟自己先出的手,说理反而心虚,只好偏过身去,假装无事的迅速收拢发丝,顺着细长白皙的脖颈,拢至一侧。
青丝下的雪白露出的一刹,萧承衍喉结翻滚,迅速偏了身子,走向兵器架旁的一个樟木匣旁,伸手打开,回首朝她道:“慎王府的旧衣服,将你那件不合体的换下吧。”
待谢九棠看清他抛来的月白束袖长袍时,指尖已经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拂过银丝暗绣的竹浪纹,眉梢便挑了起来:“旧衣?为何是今年时兴的软料子呢?”
萧承衍背身擦拭兵器架上的长刀,却从银铁的反光中看她将那件略大的外袍退下,不客气的换上了那件新衣。
刀身映出她束腰时绷紧的腰线,色泽样式和尺寸都很贴合。
“三殿下府上怎么会有身量如此小的旧衣?”谢九棠知道这是萧承衍专门为他量做的,却还是故意打趣。
对方偏要嘴硬:“本王十五岁时穿的。”
“是么?这袖口暗衬还绣了几朵海棠,王爷少时的喜好有些女气啊。”
谢九棠挑眉,月白云锦贴着腰身收束,她瞅见袖口收边的针脚都避开了腕间的肌肤,这样平日活动时,便不会有异物摩擦感,想必绣娘也是用了心的。
萧承衍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中握着枚素银发冠。
“抬头。”
发冠扣上青丝的刹那,谢九棠嗅到久违的檀木香气。
冠身是银质,虽不值几个钱,但银丝掐出的流云纹雕工却不俗,显然是被人刻意设计过,冠扣比起男冠改良了些许,只需单手拧按,便可咬合。
通体银白,丝毫没有年久的灰污感。
映着午阳,将谢九棠的一张玉面趁的愈发清丽。
她故意晃了晃脑袋,发冠边缘垂落的发穗扫过萧承衍手背:“这般精巧的旧物,让你改的都没有阳刚之气了,不衬小爷我的气质。"
“哼哼。”萧承衍不屑,捏住她下颌左右轻晃着端详,确定冠正之后,拇指蹭过她耳后碎发,“谢世子想练出阳刚之气?那就多来我这校场练刀,我不会让我的人让你,用不了俩月,兴许这旧衣还得再改小些。”
掌心却趁机绕至她后颈,指尖挑着淡淡的檀香,将她被束起的马尾用手背向后顺了顺。
谢九棠偏头躲开他掌心,“殿下这般好心?”
午阳将校场的箭垛染成暖金色,萧承衍突然将目光定格至远处,仿佛在回忆道:“你可知那夜,漕船三十六具尸体,全漂到了京河下游滩,致命伤都是银针入喉。”
“银针?”谢九棠被扬起的沙粒迷了眼,她抬手揉了揉,诧异道:“那夜我二人为逃命,确实失手误杀了两名水贼,但不至于屠船,你可不要下无证之论。”
萧承衍拔起插在她身后沙地中的长刀,抬手甩进了兵器架上,发出“铮~”的一声。
“三十六具尸体,针孔间距分毫不差。能在湍流中精准刺穿喉骨,整个北燕都找不出三个这样的高手。”
谢九棠的五指在背后悄然握紧,清丽的双眸划过一丝怀疑,但嘴上却依然辩解:“那夜我与阿絮在下游汇合,躲在芦苇中逃命时,分明还看见了追过来的水贼,回去后阿絮一直未离我,哪有时间折回屠船?”
萧承衍轻笑:“你们藏身的芦苇荡位于洄水湾,无风时水面会形成固定形状的洄旋暗流。”他突然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沙地蹲下,握着她的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圈圈沙纹。
“如果有人躲在芦苇荡,那么,水面的流纹就会发生变化,懂得追踪术的水贼,看水纹便知里面藏着人,又怎么会找不到你们,所以,本王猜,追过来的人,并非水贼,而是来保护你们的人,见到你们还活着,他们便撤了。”
沙粒从指缝簌簌而落,谢九棠想起那夜,她其实并非一直跟阿絮在一起,落入湍急水流时,二人便已冲散,再见时,已是三炷香以后。
可出现在他身后的阿絮,确是面色惨白,肩头受伤,弱柳之态,怎会是返回屠船的杀手?
“巧合的是,本王查到,那夜,千门卫出了一队人马。”萧承衍突然贴近她耳侧,呼吸拂动她鬓角的碎发,“我怀疑,来护你们的,是千门铁骑。”
谢九棠诧异起身,后退一步,踉跄撞上身后兵器架,一把青铜剑“当啷”落地。
萧承衍却含笑抬头,随之站起,“刚开始时,我怀疑过这个少年是你们南梁的细作,毕竟他用的银针造价不菲,三十六具尸体,七十二根银针,不是领领月俸,便能用得起的,于是我让我的天地人鬼,跟着他,却未发现他与南梁有任何勾结。”
谢九棠松一口气,“哼,你怀疑他是我父王派来的?”
萧承衍微微勾唇,并未直面做答,而是道:“不过,倒是让我发现了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这个少年虽未与南梁有所勾结,但却跟我们北燕的千门有消息往来,”萧承衍负手凑近她,“你们南梁的贱奴,竟可以号令千门,是不是很有趣呢?”
谢九棠不可置信的冷笑,“怎么可能?周显我都求不动他,怎么会听阿絮的话?”
午阳忽而刺眼,谢九棠颅内似乎有雷声滚来。
她想起那夜阿絮左肩中箭,若他是萧承衍口中“北燕找不出三个”的高手,区区水贼,又怎会伤到他呢?
除非,中箭是为“隐藏”。
“阿絮的银针是兄长所赠!”她猛地抬头,睫毛扑簌簌地掩盖着瞳仁内的仓皇,可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
阿絮在北燕战俘营呆了数月,怎会将如此多的银针藏在身上,分明是来了北燕之后锻造的。
可她每日忙的头昏脑胀,一直在处理赵莽的事,自阿絮入质子府,她便从未给过他任何银两。
“我的人去户部查了,内库的滇南银最近支出了不少,这种银子往往用来做御膳的碗碟筷勺,一年也就支出一次两次,并未有太多损耗,可近日,滇南银却支出七次,又未曾表明用途。”
“不可能......”谢九棠忽觉身子发软,踩在脚底的沙子仿佛没了承重力,“阿絮跟了我和兄长多年,是我们在永定河滩上捡回的流民。”
“永定河滩?流民?”萧承衍突然大笑,仿佛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三年前邕江之战,你可知为何南梁三万水军会困在葫芦口?”他撸起袖口,抓起谢九棠的手按在他小臂一道冗长的伤疤上,“因为有人提前向北燕水军告知了南梁不惜重军掩护的精锐位置,令我们提前将其剿灭,又在你们粮草船底凿孔,将桐油灌了进去,这道疤就是水下点火时,不小心烧伤的。”
谢九棠指尖下的皮肉突突跳动,仿佛那场大火还灼烧在骨缝里。
她想起那年战情的蹊跷,粮草船的火势是从底部开始往上烧的,等到发现时,粮草早已烧至中空。
兄长的战报上说,水鬼凿船的手法像极了北燕龙鳞军的“鱼跃式”,说明战前一定有人将南梁军的战略泄露给了北燕。
南梁军中有细作,兄长却一直无从查证。
谢九棠突然觉得胃部有些不适,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般,逐渐清晰。
她音色有些无力,“三殿下是怀疑,阿絮自始至终,都是北燕潜伏在南梁的密探?”
“否则,本王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个南梁的战俘,会绞尽脑汁的挑起北燕两党之争?宣王党或端王党两虎相争,任凭哪方落败,跟他一个南梁奴又有何关系呢?”萧承衍双目眯起,凝向谢九棠,“除非他是父王的人,要借漕运案,替父王铲除郑氏外戚伸进户部的势力。”
谢九棠突然闭目,心底刮过狂风,激扬起无数疑虑的碎片。
她不得不承认,萧承衍说的没错。
阿絮不可能是南梁布进北燕的细作,因为南梁并不想真正激起北燕的党争,一旦引爆,燕王必会为按压朝乱,迅速立储。
一旦立储,东宫坐定,则北燕朝堂将会彻底洗髓,变得坚不可摧。
梁王并不希望看到此景,而是更希望北燕朝内东宫无主,党争暗流涌动,内忧外患。
如果阿絮是北燕安插进南梁的细作,那么“屠船”一事,便可完全说通。
可若落实“北燕细作”的身份,那么,数月前南梁惨败的永定河之役,又是否掺有阿絮的手笔呢?
兄长的战死……又与这个日日伴在她身侧的少年有无关系?
谢九棠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以后我就是小九的兄长’。
这句话,又在颅内响起。
而这一次,漫上全身的,再也不是暖意,而似百足蜈蚣爬过喉间。
她踉跄后退扶住兵器架,恍惚看见数月前永定河畔的血雾里,兄长战甲被阿絮吐出的银丝缠成茧的模样。
蛊毒突然在经脉里翻腾起来,像有千万根银针在挑她的脉搏。
谢九棠猛地攥住心口,仿佛要按住什么东西般,俯身吐出一口黑血在沙地上。
萧承衍上前一步,扶住瘫软下的她,攥住她的腕,用力替她掐住关脉:“凝神!我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