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哪里也没有去,在白桥的末端止步。夜神月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将他们方才波涛汹涌的情绪做了简洁的收束。
早河有树最后回头望了眼那流光溢彩的城市灯光,对比下,白桥上的两三盏路灯显得那么可怜。
他收回目光,夜神月在光影交界处等他。
早河有树追上去。
“晚安。”
二人在彼此的房间门外互道晚安,结果始终没人先一步离开。他们都在等对方先走进卧室。
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你先,有树。”夜神月笑着说。
“嗯。”早河有树想,月看起来轻松不少。
他回到客房,习惯性反手锁上房门,却并没有立刻睡下,而是拉开写字桌的抽屉拿出那部前主人为早河英子的手机。
早河有树长按手机中键,这台老古董敷衍地震动了一下,嗡嗡两声,但依然黑着屏幕。他反应过来是没电了,从枕头底下扯出充电线来充电。
电充得很慢,他等了十几分钟才成功开机,又等了十分钟,然后输出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这里是早河有树。”
“……铃木小姐,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嗯,请转交给优夏。”
“一切都好,请不要担心。”
“……好的。”
早河有树听见一阵粗糙的杂音,随后是优夏名字里的几个音节。
“哥?找我什么事?我在写实验报告呢。”女孩儿带着电流质感的声音响起,听得出来她心情不错。
“优夏……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情。铃木小姐走远了吗?”早河有树一边说话,一边斟酌着随后的措辞。
早河优夏没有停顿,语气相当自然地回答道:“我回房间。”
她向铃木扯了个接口。
“那边查出什么了?”
确认铃木小姐听不见她和早河有树说话,她沉下语气。
身下铺了厚实被子的单人床很柔软,枕头也是早河优夏喜欢的高枕头,躺下去会有甜蜜的凹陷。然而她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202号房间里那张小小的木板床,还有那偶尔被换错枕套的枕头。
真正属于早河优夏的枕头,是扁平而向下凹陷的,某种谷物在经年累月的挤压过后密实地半节成块,硬得像砖头。如果哪天原本还算干净的枕面中心,突然多出了个黄褐色的色块,那这次便不是早河有树、而是英子洗的了,她又把早河弘夫的枕套错换在了优夏的枕头上。
早河家倒还没有难堪到换不起一只便宜些的枕头。
仅仅是不在乎而已。
似乎没人想把名为“早河”的家庭经营下去。
哥哥睡在自己的下方,棕发披散在能当作凶器的枕头上,皮肤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白。
她看着睡梦中的早河有树,忍受着散发着潮味的床上用品,忍不住联想到学校里那个被众星捧月的自己,想到在铃木小姐家舒适的生活,巨大的落差让她彻夜难眠。
早河优夏产生了欲望,她觉得凭什么哥哥和她要过这样的人生?早河有树为了她而产生的勇气和坚强,那些逆来顺受的忍耐,使她幸福又痛苦。
于是她选择接受自己的欲望。
她要赚钱,要出人头地,要有光鲜亮丽自由自在的人生,和哥哥一起。
如果有谁不允许,她就必须拿起刀,就像……
就像……
“不,那边没查出什么……我是想说,我是说,优夏,如果我自|首——”
“哈?!”
早河优夏几乎能想象出电话另一端的人吓了个机灵的模样,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惊诧的语气:“为什么?目前为止不是都好好的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警方依旧没有找到更多线索,只要他们要死不松口,等到这桩案件变成悬而未解的疑案,他们就彻底解脱了。她甚至已经在为两个人的未来做规划!
可现在,未来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她的哥哥,对她说他想要自|首?!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优夏,的确我们现在、但,我、我——”早河有树确实如她想象的那般慌乱,徒劳无功地试图控制住麻痹的舌头。
早河优夏的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疼痛令她勉强冷静下来。
她反复深呼吸,轻声问道:“……我们可以慢慢聊,哥,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想法。”
早河有树同样难熬。
他清醒地认识到他正在“夜神月”这个名字里越陷越深,为杀死父母而产生的罪恶感仍旧存在,可不再使他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窒息,取而代之的是“欺骗夜神月”带来的煎熬。
逃脱法律制裁是一种逃避,欺骗夜神月是一种逃避。
早河有树不想欺骗夜神月。但是那样富有正义感的人会如何对待自己?他们的交集从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之上。
早河弘夫和大冈岩遇害那天,早河英子并不是一无所知,相反,她什么都清楚。因为她直面了兄妹两个持刀在男人们的身体上行凶的落幕。
他们跪下来恳求她,恳求她不要报警,沾了血的手弄脏了她身上属于早河有树的外套。他们向她倾诉身为早河家子女的痛苦,企图唤醒她对他们爱,以及对早河弘夫那点似有还无的怨恨。
早河英子那天没有报警。
然而一个月后的雨天,他一如既往在错综复杂的巷网里闲逛,漫步目的,而后晃晃悠悠回到202号公寓。
房门没有锁,早河英子自从丈夫死后就一直很迷糊。他进门后管好房门,说:“妈妈,下次要记得关好门。”
女人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声音,肩膀幅度很大地颤抖了一下,嗓音奇怪地嘶哑:“……哦、哦,你回来了。”
早河有树生出一股怪异的危机感。他问:“妈妈,你在干什么?”
嘀——
手机清脆的拨号音打破了客厅里恐怖的僵持,达克摩斯之剑斩断了早河有树的神经,他意识到了,向前冲过去,将女人扑倒在地,死死攥住女人即将按下去的手指。
混乱中矮桌上的水果刀掉了下来,那是把新刀。
然后他看见了一串数字。
“110”。
“为什么?”
他质问,像受抛弃的恶鬼,奈落的火焰烧得他泪流满面。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在早河英子的脸上,却打动不了这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人。
他想问早河英子很多很多问题。
为什么对那个男人抱以愚忠,为什么要优夏和我为那个男人赔上所有人生——
“人们总是渴望爱的。”
你为什么不爱我们,哪怕只有一点?
你不必是在暴力下保护我们的英雄,你不必是为我们挺身而出的英雄,你不必是撑起我们天空的英雄!
但为什么,在过去无数次选择沉默的你——如今却发了声?
你明明可以选择沉默,你可以不是我们的英雄。
可你选择亲手把我们送上绞刑架。
早河英子活着,可她仿佛早已死去了,面对儿子的压制与逼问她毫不挣扎,只是侧过头,脸颊贴在地板上,嗫嚅着什么。
早河有树附耳过去。
女人唱诗似的,念着早河弘夫的名字。
他突然觉得荒唐,整个世界是一出烂俗到颇具划时代意义的喜剧,早河家是这出喜剧的领衔主演。
后来他总是想否认,自欺欺人,那一瞬间,他短暂地、深切地,憎恨过早河英子。
他拿起刀,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快要疯了,他像个马戏团里技艺拙劣却在舞台上卖尽力气以求搏得关注的小丑,不出所料一无所获。他拼了命的问那个女人问题,可她漠不关心地重复着记忆里的名字。
早河英子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子女啊。
从一开始便不在乎,谈何拒绝?
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求求你……”砍死了大冈岩的木工斧似乎也把早河有树的脊梁砍断了,他伏在早河英子的尸体上,房间里回荡着他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