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满长街,街头巷尾皆笼在昏昏暮色之中。
未干的水洼映出天光残影,层层光晕笼在迎香楼朱漆门扉之上,仿佛为整座楼阁添了一抹朦胧幻影,浮光掠影间,竟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香蝶与上官若并肩而行,二人已闲谈了半晌,此刻正巧行至楼前。
天色渐晚,街上归人稀疏,远处酒楼的琵琶声悠扬回荡,和着偶尔传来的吟笑之声,晕开一丝夜色的温度。
香蝶步履忽然一顿,抬手轻轻扣上帷帽,往停靠的马车快步而去。二人之间的距离,倏然被拉开。
数尺之遥,不远不近。
她临上车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上官若一眼。
风起,轻轻掀起帷帽的一角,那道薄纱仿若横亘于二人之间的一道天堑,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唇角微微浮起的一抹笑意。
那笑意太淡,淡得像一抹残烛,将熄未熄,天边如血残阳在她身后,如巨幅画卷徐徐张开,落在上官若的眼中,竟透出几分荒凉的意味。
香蝶的声音自薄纱后传来。
“上官大人,与您相交,确是荣幸。但……”她轻轻一顿,语调极轻,仿佛生怕风会将这句话吹散,“还请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我来此楼之事。”
语毕,她垂眸,随即玉手放下帘络,将她的身影遮蔽其中。
马车随即璘璘而动,驶过青石街巷。
车身四角坠铃,随马匹行驶绽出一片轻响。铃声叮咚,脆亮清远,仿若秋夜里一场骤雨敲碎庭前落叶,短暂而易散。
秋莲静静望着她,目光落在她满是旧疤的手腕上,终是忍不住叹息道,
“娘子,淑娘她那般对您,您又是何苦……”
香蝶敛眸,指腹缓缓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目光落在窗外流转的光影上,浅浅一笑。
她未作答。
淑娘确是拿她做了垫脚石。可这些年,她们一起练舞,一起抚琴,一起在秋夜里饮尽一壶薄酒,笑谈人生。
这份情分,是假的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
秋莲见她这般模样,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娘子,您这般贸然出门,若是那位得知,您可又要吃顿毒打……”
香蝶眼睫微颤,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轻轻睨了她一眼,示意她车上还有车夫,不可多言。
车外,夕阳缓缓西沉,橘金色的天幕上,厚重的云层慢慢卷舒,深色的云影沉沉浮浮,宛若远山横卧,静默无言。
帘幕一角微掀,香蝶从其中窥视西边苍茫的天色,视线久久不曾收回,近乎痴迷地贪看起这寻常的日暮之景。
原来,撤去齐王府的重重檐障后,长安的天色竟是这般辽阔,这般动人。
可马车不曾停歇。
它依旧驶向齐王府,终究将她载回那座高墙深院。
她阖上双眸,轻轻打下帘络。
四角坠铃声微微颤动,马车中的人却归于无声的零落之中。
……
天色昏暗,最后一抹暖色嵌在天际。
上官若抱起盛满线索的竹板袋,踏碎水洼中无数个冷月,回到长寿坊的宅邸。
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她推开门扉,伴随着木门吱呀,缝隙中的庭院光景铺开在她眼前。
上官若脚步一滞。
庭院中央,分明站着一个人!
她指尖不自觉握紧竹板袋,心头一凛。月色自云翳后探出,照亮来人身上的紫色衣角——
上官若松了口气,嗔道,“嫚嫚,你吓我一跳!”
来人名叫顾嫚嫚,是上官家世交——顾家的女儿。
两家以前同为落魄士族,从前长辈间相处极为融洽。
自顾家弃士从商迁至长安后,上官家深以为耻,遂与他们断绝往来,但这丝毫不妨碍顾家长辈对上官若的疼爱,以及上官若与顾嫚嫚之间的情谊。
而顾嫚嫚与她父亲,也是世上无数不多知晓上官若女子身份的人。
顾嫚嫚立刻一把拉住她,飞快扫了院落一眼,随即飞奔入屋内掩上门扉,压低嗓音道,“别出声!我怀疑你被盯上了!”
上官若一愣,继而失笑,伸手覆上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顾嫚嫚轻哼一声,佯作怒意,趁势撅了撅她的脸颊,“你呀!我好心好意上门提醒你,你倒奚落起我来了!”
说罢,她又正色道,“五娘,是真的。你最近可曾在朝堂上得罪了什么人?”
她眉头紧蹙,语气急切,“上个月,我家来了个江湖术士,易容成了阿耶身边的小厮,话里话外,都在打探你的事。我阿耶担心你的女子身份暴露了,直接遣我来提醒你。”
她的神情郑重,语气低缓,像是生怕被某个潜伏于暗处的目光听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顾嫚嫚当然不会骗她。
重生后的一段日子,万念俱灰之时,是顾嫚嫚将她当做原身,陪伴在侧,循循开导。
当她执意要女扮男装入科考场时,也只有顾嫚嫚的支持。
如此说来,真有人在一直追查她的身份。
上官若眉峰微蹙,心下快速思索。
这些年她一直在大理寺谨小慎微、兢兢业业,若要说可能会查她的人,便只有韦家和……
李重翊。
此时,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似是叩在二人心头。顾嫚嫚脸色陡然一变,紧紧握住上官若的手,语调更是压低至细不可闻。
“五娘,怎么办?是不是查你的人来了?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你的女子身,要找你麻烦来了?”
她攥得极紧,指尖微微发颤。
上官若目光轻垂,握住她的手心稍稍一用力,示意她安心。
片刻后,她缓步走向妆奁,支起铜镜,点燃桌前的蜡烛。
光影微微摇曳,连带镜中人的神情也莫测几分。
她笑道,“他们不就是想看见个女人吗。”
“我给他们看便是。”
门外,刘风叩门数次,却不见应答,困惑回禀道,“小侯爷,里头似乎没人。”
李重翊抬头望月,此时万籁俱寂,微风送来碎叶轻拂之声,也送来屋内的窸窣声响。
他勾唇一笑,笃定道,“里头有人,继续敲。”
正当刘风抬手,欲再次叩门时,门扉忽而吱呀一声,从里头缓缓开了。
门内立着个粉衫女子。
秋风掀起她鬓侧发丝,轻拂她耳垂上的玉珰,粉红色的纱裙随风翻飞,如蝶翼般于夜色之中轻颤不止,恍若神祇降世。
皎白月光莹莹撒撒,仿若一方流淌的人间银河,洒落人间各处,也洒落在她与李重翊之间,映在她瓷白的面庞上。
一双鹿眼,与月同辉。温润清透的轮廓,在眼尾处收束,微微上挑。
李重翊看得呆了。
神情、眉眼、穿着,竟同他记忆里的那人,隐约重叠了三分。
夜风微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只想如当年那般,轻抚她的额发。
可那女子却蓦然后退一步,像是一只受惊的雀鸟般警惕地望住他,眼神里盛满了不解与戒备。
“阁下是何人?深夜登门,有何贵干?”
上官若将女子的惊疑演了个十重十,她丢弃了官场浮沉时那副伪装男子的假声,用本音开口道。
嗓音宛若泉水沁石,带着三分冷意,七分警觉。
李重翊怔住。
他喉头微动,竟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是上官若的同僚。”顿了顿,片刻又问,“你……你可是上官若的妹妹?”
上官若佯作疑惑睇他一眼,带着审视的意味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轻飘飘地答道,“阁下找我阿兄吗?我阿兄并未归家,许是和人应酬去了。”
她立于门口,丝毫没有让李重翊进屋的意思。
李重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一紧,又不知怎的,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抿唇,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那枚玉兔。
“这是你阿兄落下的东西,你可否替我交予他?”
上官若不动声色,接过那只玉兔,晃了一晃敷衍道,“原来落在你那了,劳烦你送上门,多谢了。”
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带着闲适的笑意——
“翠花,这鱼是你杀,还是我来杀?”
门扉微启,微光洒落在桌案上,映得鱼腹泛起幽冷的光。
李重翊抬眸,正见上官若接过顾嫚嫚递来的活鱼,素白的手轻抬,菜刀顺势而起,刀背轻轻拍上鱼背,发出一声闷响。
鱼鳞闪着湿润的光,被鱼钩贯穿的嘴部缓缓渗出鲜血,血珠一滴一滴坠落,在她的兰草鞋面上溅开暗红的痕迹。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条鱼,指腹缓缓摩挲刀背,似是在权衡什么。忽然,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深,嘴角微微一弯,朝着李重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郎君,我要杀鱼了,你要不要进来观上一观?”
李重翊眉梢一挑,语气颇觉玩味,“你会杀鱼?”
上官若掩唇一笑,指尖握住刀柄,声音轻快得仿佛只是要煎煮一碗寻常羹汤,“自然会。郎君看好了。”
话音落下,刀光倏然一闪。
“咔嚓。”
刀锋落处,鱼头与鱼身分裂,一抹血珠飞溅而出,溅上她的眼皮。而她眼睫未眨,只是伸出拇指,极随意地抹去下巴上的血痕,月光下,那双鹿眸清亮含笑。
“郎君,可看仔细了?”
烛火跳跃,窗扉微晃,夜风顺着门缝无声潜入,卷起一丝腥甜的血气。
李重翊微微一滞,指尖习惯性地扣住剑柄,栗色瞳孔里映出她执刀的身影。
他认识的王若琬,自小养尊处优,见血就要晕厥,莫说杀鱼,便是厨房都未曾踏足半步。可眼前这位上官氏的小娘子,执刀沉稳,目色如常,甚至还含着点轻描淡写的笑意。
形似,神不似。
眼前人与心上人的身影仅仅重叠了一秒,转瞬就分叉开来。
片刻后,他终于缓缓点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嗓音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调侃,“看仔细了……小娘子,果真彪悍威猛。”
上官若似乎颇受用,挑眉笑了笑,顺手将鱼身拨至一旁,语气轻快:“那郎君,可要留下来用饭?”
“……”
李重翊嘴角微抽。
他方才不过是被那一瞬间的熟悉感困住,现下回过神来,看着她面上还未擦净的血色,实在有些碍眼。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起身,拂袖告辞,语气果断,“不必了。”
他一踏出门,门扉便被毫不留情地合上。
里头的二人立刻贴上木门,屏息聆听外头的动静。直到那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二人这才同时松了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
顾嫚嫚看着她,忍不住夸道:“五娘,你可真聪明。若是让他们察觉此地有女子,你索性装作有个妹妹,便再合适不过了!”
上官若轻轻握住她的手,笑道,“多亏了你提醒,要是被他追问起来,恐怕要露馅。好在,他这种权贵,见了庖厨荤腥就不自在,杀鱼一招,便可让他主动退避。”
顾嫚嫚撇嘴,“真是想不到——玉面杀神安定侯,连杀人都不忌讳,竟会忌讳杀鱼。”
上官若自是不知道李重翊忌讳的真实原因,她被顾嫚嫚逗乐,眼底笑意盈盈,甚至还带了些会杀鱼的自豪。
须知她能提刀杀鱼,可是花了多年功夫。
前世里她柔柔弱弱,晕血至极;今生离家多年,独身飘零,被迫学会烹饪,杀鱼破肚,根本不在话下。
可不管如何,今晚这一局,她终究是赢了。
“不过……”顾嫚嫚忽然望着她,语气有些为难,“你这模样生得这样好看,万一他看上你了怎么办?”
上官若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去推她,顾嫚嫚却敏捷地闪开。二人相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作一团。
笑声盈盈,融进秋夜凉风里,仿若秋水波光,微微荡漾。
只余那条尚未死透的鱼身,被搁置在地上,尾巴一甩一甩,在青砖上溅起一地细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