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又开始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
先前立在太阳底下都还是冰寒刺骨的,如今走出去,只要日头开出来,风就暖和了。
苏知霭却又病了。
原先的风寒一直反反复复没有大好,只等着到了春日里,天气热起来,才能把病根给去了,不想寒冬腊月还没过,又掉进了湖水里面,那湖水才刚化开没多久,比冰窖都没好多少,这一冷自然又是病得厉害。
禁闼的春景是极好看的,特别是在初春之时,万物开始复苏,花儿草儿都开始抽出嫩芽,苏知霭倒想出去看看,但身子虚弱,禁不得再出去吹风。
好在她的身体底子不错,自小也不是病殃殃的那种,只要没有伤及根本,好好养着也能痊愈。
这日春光大盛,苏知霭自觉身上已经好些,便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春景。
令娥才煮好了茶让她喝,便听见外面来报:“阳庆大长公主来了。”
苏知霭不由稍稍坐直了身子,但很快便又靠下去,挥了挥手让人把阳庆大长公主请进来。
很快,阳庆大长公主入内,苏知霭便让其余宫人都退下,只留令娥一个人在里面。
阳庆大长公主的脸上并没有笑意,看着比上回见面要紧绷许多,她也不与苏知霭客套寒暄,只道:“本宫今日只是进宫来看望皇后娘娘,顺便……再来谢谢白昭容。”
苏知霭浅笑一声:“大长公主既然只是顺便,其实不来也没有关系,贺大人救了妾,妾向陛下为他求了赏赐也是应该的。”
闻言,阳庆大长公主的唇抿得更紧,但却没有与她计较什么。
“令娥,给大长公主倒一杯我们才煮好的茶。”苏知霭接着又打破了尴尬,仿佛方才真的只是一句笑言。
热茶捧到面前,阳庆大长公主并没有拒绝,她浅浅喝了一口,便放到旁边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阳庆大长公主问,“上回我已经提醒你,让你安安分分地不要再生事,你怎么就一点都听不进去?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
苏知霭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刻的茫然,反而问道:“大长公主在说什么,妾听不懂。”
阳庆大长公主年岁已经大了,差点被她一口气噎着吐不出来,几息之后她才稍缓过来,道:“你别跟我装傻,那日在宫宴上我不好直说什么,也就任由你去了,但是今日,我是一定要来找你说清楚的!”
苏知霭一直靠在软榻上的身子终于坐直了起来,又把双腿放下来,垂在榻边,坐在那里,她穿着一条藕荷色的裙子,脚踝微微露出,骨瘦伶仃的。
“是因为贺大人救了妾,大长公主担心他了吗?”她又问。
阳庆将她上下又打量一番,这回没有再生气,只是目光仍旧久久盯着她,像是要再她身上灼烧出一个洞。
俄而,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承认,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和你说清楚,暻儿是我最喜欢的孙辈,我将他从小养到大,你不许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苏知霭神色分毫未动:“大长公主,妾实在是冤枉啊,贺大人救了我的事是一个巧合,不过如果不是贺大人,妾此刻想必已经不在了。妾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落了水之后又病了许多日,直到现在也没好全,妾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呢?”
“是巧合最好,若不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总之不许动暻儿,安生些过日子。”阳庆大长公主顿了顿,失神片刻后才道,“我只是想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有那些……我也不会和别人说什么,你不必担心。”
苏知霭喝完茶水,将茶杯放到手边的小几上,青葱似的手指尖敲击到杯壁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虽然妾不太明白大长公主的意思,但大长公主对贺大人的一片慈爱之心,妾看在眼里也不免感动,只不过……”她说到这里停下,只含笑着看着大长公主,像是在试探她的意思。
一股哀戚之意忽然就从阳庆大长公主的心底里窜出来,从前的苏知霭也是聪慧机敏,但她性子果断刚强,从来不会有这种烟视媚行,曲意逢迎的做派。
若不是自己对她很是熟悉,几乎第一眼时便能确定就是她,阳庆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她到底想做什么?阳庆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
若当初自己肯向她施以援手,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阳庆出口只道:“你说便是。”
苏知霭道:“贺大人如今已经及冠,不是大长公主眼中的孩子了,总有一日大长公主是要放手让他飞出去的,若让他一辈子待在大长公主的羽翼之下,恐怕也不是大长公主所期望的吧?”
她这一句话,生生将阳庆从过往的哀伤与懊悔中强行拉出来,当即愣在那里。
贺存暻因救了苏知霭一事,得到了霍玄琚的赏赐,并且自己也因此而多了食邑一百户,这都是贺存暻给她挣来的光彩。
她苦心经营为贺存暻向霍玄琚求来一官半职,不就是想他能光耀门楣吗?
苏知霭将她的神色都看在眼中,她咳了起来,道:“妾的身子有恙,怕过了病气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若是无事还是走罢。”
阳庆大长公主又叹了一声,起身说道:“你好好将养着身子,才这么年纪轻轻的,可千万别做下病来,宫里好医好药的都有,若有什么缺的,便让暻儿来找我。”
苏知霭没有说话,轻轻颔首好像是答应了,她欲起身相送,被阳庆大长公主拦住。
“不用送我,”她又对令娥道,“你要仔细看顾着她,不要让她仗着年轻就对自己的身子胡来,病着还露脚踝,真是不想好了。”
令娥应是,阳庆大长公主倒也干脆,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
苏知霭又慢慢坐回到软榻上,然后靠下去,还是像方才那样侧着头看外面的春光。
***
苏知霭又养了好几日,大抵是如今暖和起来,病也好得快了,不像风寒那次一直缠绵病榻,索性把病一下子养好。
春景一日胜过一日,苏知霭也在屋子里坐不住了,找了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拉着令娥一块儿出去晒太阳。
又是怕风又是怕水的,苏知霭只挑着背风的地方走,一时还走累了,只能找了一处假山边上,被石头挡着风的亭子坐下。
她坐了一会儿,便看见贺存暻来了。
宫里一向是拜高踩低的,贺存暻才被霍玄琚赏了,还荣及祖母阳庆大长公主,眼下自然是风光无限,人人都道他少年才俊,不日定能扶摇直上。
先前那些与他不对付的人,也一下子都消失了,仿佛身边都是好人了。
因着如今有贺存暻,与他说话更不用怕再被盛逢朔和乔蓉他们的人盯上,于是苏知霭很是从容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贺存暻见到她还是有些拘谨,行了礼之后才敢看她,还道:“一直没有机会来见昭容,多谢昭容提携。”
苏知霭只拿眼儿打量他,末了道:“可是你祖母可不是这么谢我的。”
这下贺存暻明显慌了,手足无措起来:“我……臣不知道……”
“好了好了,我逗你的。”苏知霭这才忍不住笑出来,“大长公主也是放心不下你,不过我已经劝说过大长公主了。”
贺存暻一时还是犹豫着不说话,看了看苏知霭。
苏知霭只好与他解释道:“你既不知道这事,就说明大长公主回去之后并未向你提起,即使如此,便表示她已经对你放手了。”
话音才落,贺存暻的表情明显雀跃起来,年少便是这点好,暂时还不懂得费心将这些藏起来,不用太累。
“真的吗?祖母一直把我当不懂事的孩子,”贺君暻笑得露出了两排白晃晃的大白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是真的,你不信就回家问她。”苏知霭道,“你不要辜负你祖母对你的教诲和关心,给她挣来脸面,别让她失望了。”
贺存暻脸上张扬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进去,青涩顿现,转瞬竟又露出些郑重,他点点头:“我会的。”
这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对苏知霭说道:“昭容病了这么久或许不知道,但外面已经传开了,盛逢朔做事细致警醒,嘉德殿附近都被他守得和铁桶一般,那日分明是他上值,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就算了,他竟然还没有立刻察觉,那么昭容落水……”
“好了,”苏知霭朝着贺存暻温柔地笑着,她打断了他的话,却又缓声缓气道,“在宫里说话不可过满,对方能听懂就行了,即便眼下四周都让我们放心得很,但也不能松懈下来。”
贺存暻虽然是个才长成的少年,但他自幼被阳庆大长公主抚养,经常受到大长公主的教导,所以很是谦逊,苏知霭一说,他立刻就听了进去,忙不迭点点头。
和煦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春风阵阵轻拂而过,光束中清晰可见有花粉落到了他的身上。
苏知霭抬手轻轻给他掸去肩头浮尘,轻声说道:“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