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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匣中触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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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祂和郑心妍的第二次交易,开始于曼谷一个闷热的下午。

咔哒。

有人打开生锈的锁。灯光闪动。

祂祂从那只破旧木匣的黑暗中生长出来。

祂祂看见窗外灰蓝色的天空,洗手间镜子上的水渍,和与祂重逢的女人。

女人二十来岁年纪,肤色偏深,眉毛倾斜着向鬓角生长,眼神年轻而坚毅,像一头刚从雨林中走出的雌狼。

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敞着两颗扣子,露出漂亮的锁骨线条,胸口被汗水微微润湿。

“你好呀,Shay……”祂祂用迷雾一般的声音,呼唤她的小名。

她们有十二年没有见面了。但对祂祂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郑心妍注视着祂,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对祂说话:“我手上有一个很棘手的案子。我需要你告诉我,凶手的名字。”

这个无畏的漂亮的人类,竟敢如此冒犯她面前黑影一般不可捉摸的生物——比这颗星球上的一切生命,更加古老的存在。

但祂祂没有生气。

祂祂不会和人类生气,正如人类不会与蝼蚁置气。

“噢,让我瞧瞧你的案子……”祂祂在漫长无尽的时间里,学会了一千种人类的言语。

浑浊的阴影聚成一只触手,伸向女人撑在洗手台上的手臂。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包裹着修长紧实的肌肉,和许多鲜活健康的血管。

触手握住郑心妍的手腕,从她的汗液中,品尝到所有祂祂想要知道的事情。

噢,这确实是一起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

人们正在死去。

人们失去头颅。

顶级私立医院的院长,身躯在手术台外静候,头颅却被安放在医院入口的十字标志上。

笃信佛法的议员,虔诚匍匐在佛塔之下,头颅戴着茉莉花环,成为香炉前的摆设。

明星法官端坐于审判席,而正义女神像手中的天平,正在测量两种物品的重量——一侧是法典,另一侧,是法官的脑袋。

没有监控,没有指纹,没有目击者。

警方的追查陷入死局。

祂祂收回自己的触手,笑了起来。祂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一场裹满砂砾的热带气旋。

真相有点意思,但也有点麻烦。

祂祂并不想帮忙,所以要说出某个足够古怪的要求,让这位刑警女士知难而退。

“……我要的代价是,你的一个吻。”

祂祂看见刑警女士的眉毛微微皱起,眼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震惊。

正如祂祂所料。

啪。

女人合上了木匣的盖子。

祂祂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来到地球的艰涩旅行,比如时间和冰河的迁徙,比如祭司们如何将生命编织成供品,祈求祂祂栖身于刻满咒文的木匣中,不要再插手人间的事务。

比如祂祂和郑心妍第一次交易。

在河口城的孤儿院,那间几乎被蜘蛛网和灰尘淹没的阁楼上,郑心妍打开了那只老掉牙的木匣。

某种黑色的东西钻了出来——

浓雾,沥青,或者失去轮廓的影子。

祂祂伸展着自己沉眠多年的身体,向十四岁的少女问好:“你好呀,人……”

像晨雾中的鸡蛋花一样,鲜活又脆弱的少女,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是……什么东西?”

噢,祂祂该如何回答呢。

祂祂无法将自己降格为任何一个人类可以理解的名词。

“我是谁并不重要……”祂祂看见少女手臂上的疤痕和淤青,轻易猜到了她的处境。“重要的是,我能为你实现任何愿望。”

祂祂将虚无凝结成触手,轻轻伸向少女的手指。

少女没有躲避。很好。

祂祂能从触碰中,看见所有过去。

少女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商人家庭,她的父母曾经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国家,又在许多年后,死于一场海难。

他们为她留下两个饱含爱意的名字,郑心妍,以及Shay。

舅舅夺走了本该由郑心妍继承的遗产,将她送进了城郊的孤儿院。

郑心妍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太美丽,又太孤冷,那双乌黑的坚韧的眼睛,像在蔑视每一个她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缺乏管束的恶童们,多的是欺负异类的手段。

他们撕碎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待她把碎片一一缝好,又将那兔子扔进泥坑。

他们打她,羞辱她,在她背上熄灭烟头,强迫她咽下洒满粉笔灰的米饭。

他们偷走她的内衣,写满最恶毒的文字,悬挂在孤儿院的窗户上。

他们把她锁进这废弃的,闹鬼的阁楼。

噢,祂祂明白了,他们是没有生出双角的恶魔。

让恶魔们出离愤怒的是,郑心妍从来没有哭过。

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坚强的孩子,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摧毁她的东西。

“向我许愿吧……”祂祂在十四岁的可怜的少女耳边低语。“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少女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出那个祂祂期待已久的句子。

“让他们……别再烦我了。”

很好,接下来轮到祂祂叫价。这是祂祂最喜欢的环节。

阴影围绕着少女,轻盈地聚散,盘旋。

“我要的代价是,格拉代……你的兔子。”

祂祂知道这个兔子玩偶,对少女来说有多么重要。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是少女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从家里带走的行李。是母亲在世时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每个夜晚,少女都抱着格拉代入睡。

她缝好格拉代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洗去它身上的泥水。

是的,祂祂喜欢观看人类放弃挚爱的那个瞬间。

那种幽微的,永远无法复刻的破碎感,令祂祂十分迷醉。

小小的少女,沉默了好一阵子。

日光从屋顶的小窗照进阁楼,在她眼底颤动。

祂祂听见她下定决心的呼吸声。

“成交。”

很好。非常好。

祂祂微笑起来,为她打开了阁楼的门。

“吃完晚饭,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当你睁开眼睛,愿望就会实现。”

噢,当美丽的夜色降临,月光笼罩着整片蕉林。

祂祂开始小展拳脚。

那天晚上,没有人往她身上泼水,也没有人往她被窝里扔老鼠和□□,少女抱着她的兔子,难得睡了个好觉。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时,才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从她怀里消失了。

所有欺负她的孩子,一夜之间,全都丧失了神智。像有什么东西,潜入他们的颅骨,偷走了他们的脑子。

他们用刀割破自己曾经伤害郑心妍的双手。

他们用牙齿咬破曾经辱骂郑心妍的舌头。

他们一边哭,一边笑,一遍尖叫。

他们在院子里挖出巨大坑洞,说要将河口城埋进地心。

他们背对着教堂的圣像下跪,用自己的血在地板上写字。

祂祂。祂祂。祂祂。

除了重复这个音节之外,他们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郑心妍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时分不清,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受害者,旁观者,帮凶,还是嫌犯本人。

孤儿院的管理者惊慌失措,将孩子们送进精神病院,自己也逃离了此地。

多年以后,郑心妍听说,在那个离奇事件中疯掉的孩子们,总算都迟钝地复原,勉强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但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提起河口城的孤儿院,和某个特殊的名字。

孤儿院关闭之后,郑心妍又去了许多地方。

她被舅舅带回家,她考上大学,她成为警察。

那只木匣,一直藏在她行李箱的夹层中,成为她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

人类的生命总是艰难。郑心妍遇到了数不清的困境。

舅舅在赌桌上输光家产,醉酒时,总是试图用皮带抽走她身上的霉运,持续数年,直到舅舅因为酗酒暴毙。

她在曼谷那令人生畏的盛夏,发了整整两个月的传单,却在开学前一天,被几个小混混持枪抢走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学费。

她勤工俭学,每天去蛋糕店打工到深夜,老板诬陷她给食材贴错标签,扣掉她一个月的工钱。

但,即便如此。

郑心妍再也没有召唤过祂祂。

她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求助那个超出人类认知的诡异生物。如果祂祂……能被称作生物的话。

在千百种痛苦的打磨下,郑心妍为自己铸造了一副坚不可摧的盔甲,独自去面对这个险象环生的人间。

她从孤儿院带走木匣,甚至不是为了拥有祂祂的力量。

她只是意识到,如果这个东西落入坏人手中,会产生多么恐怖的,无法挽回的后果。

直到十二年后,曼谷发生了那起震动整个国家的惊天谜案。

调查陷入僵局,一周又一周,毫无进展,警局承担着来自舆论和当局的巨大压力。

整个重案组都无计可施,濒临崩溃。

郑心妍终于想起了祂祂。

那天下午,正当祂祂重新蜷入木匣的黑暗中,准备安然休憩之时,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泄露进来。

郑心妍再一次打开木匣——

这位美丽的刑警女士闭上眼睛,俯身靠近,开始亲吻木匣中栖息的阴影。

噢,坏起来了。祂祂还是第一次被人类亲吻。

这滋味实在是……该死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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