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源乡三里外。
一汉人长相,却着左衽外衫的中年男人,弓着身对马上的匈奴首领恭敬道:“大当户,小人从渭源乡往来多次,此处虽在近日新砌了城墙,但并无重兵把守,此时即将入夜,百姓见得烽火,必然仓皇躲避,正是密入的好时机!”
当年昆邪王与休屠王共谋降汉,休屠王中途反悔,被昆邪王发现后当场斩杀,休屠王的两个嫡子被俘降汉,却有一批人护送休屠王的庶长长子祭明逃窜,多年经营之下竟自立为新休屠王。
新休屠王祭明自诩正统,却多被耻笑丢失故地、兄弟降汉,是以一直深恨大汉,立志要夺回武威地区。
休屠王旗下大当户见弃羽阴鸷的双眸盯着前方道:“好,就看你寻的那汉子能否成事了。”
那人眯着眼嘿嘿一笑:“赵二那小子本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又因得罪了贵人,早无活路,他必然是会尽力的。”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轻声道,“只是,先前说好的……”
见弃羽盯着中年男人双眼微眯,正在这时,不远处鸣嘀升空,见弃羽顿时大喜过望:“好!放心,此事若成,吾王不仅会给你们想要的,还会另有重赏,出发!”
一行五百余匈奴骑兵,在此处弃马步行,由那细作引路向着城楼处急速前进,不消片刻便到了城下。
“果然畅通!”
说着,见弃羽一挥手,下属几人出列,两人手腕相扣,第三人翻身立于其上微微俯身,第四人后退几步助跑一跃,便被第三人托起向城墙一扔,那人身材瘦弱但极为灵活,一把便抓住了城墙边缘。
见弃羽满意一笑,挥手示意手下再上。
“啊——”
一声惨叫打破了伪装出的宁静,数块巨石从城墙上落下,将几组企图翻越城墙的人全数砸下。
见弃羽见状顿时一惊,怒声喝道:“有埋伏!退!”
然而,还不待他们寻地掩护迎敌,无数火把自城头扔下,预先铺在城墙下的干柴野草轰然燃起,数名匈奴不慎被火点燃,惨叫声不绝于耳。
此仍不算,火光亮起,匈奴兵顿时无处可藏。
匈奴骤然遇袭,不知敌人数量,惊惶失措之际乱成一团,然而城墙上埋伏的众人也不遑多让。
火光映衬下黑压压的一片匈奴兵将,足是守城百姓的好几倍,纵然早知匈奴有五百余人,可空洞的数量化作实实在在的人立在眼前,众人仍是心中一惊!
华书用力攥了一下拳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没有错失时机,在众人惊恐之间怒吼一声:“放箭!”
一声怒喝令众人胸中恐惧一扫而空,弓如满月齐射而出,森森箭雨落下,墙下匈奴马上挥刀抵挡。
华书前番阴影犹在,此时满手大汗,她心知勉强射箭恐也难中,只能将长弓背好,手持一柄长刀护卫在其他弓箭手身侧。
茅季则没有挽弓,他身绑一根长绳从城头一跃而下,直奔匈奴兵将腹地。他手持双刀来势汹汹,趁着匈奴未及反应,杀了个三进三出破敌无数,在被包围之前又被两名壮汉拉回城墙。
茅季这击出其不意又实在威猛,将墙上百姓的士气拉到了顶点,便是华书早知其身手也被惊得瞪大了双眼。
但很快,匈奴的一时之乱就被领头的大当户见弃羽镇压下来,即刻便有兵将冲出将燃烧的柴堆踢得散乱,瞬间有部分区域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此时又有数名分外健硕的敌兵冲向城门奋力撞击,企图破门而入,剩余众人则以骨箭反击。
匈奴数量是华书所率五倍不止,方才一时不备,被斩杀百余人,但仍有四百余人拥有战力,一瞬间无数箭矢飞至,百姓们自顾不暇,再难如先前一般齐射而出,偏偏现下墙下火光渐弱,敌人也渐渐隐入黑暗。
渭源乡百姓优势不再,华书心中一片冰凉。
这时,一阵大风袭来,吹散了蒙住月光的乌云,月光映衬下,见弃羽长弓一挽,铁质的箭头在月光下反射出寒光。
匈奴不擅冶炼,大汉严禁铁器、铜器出口,以抑制匈奴武力,是以匈奴多用骨刀骨箭,尽管如此,匈奴的武力依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制霸草原。
此人身背铁刀,手持铁箭可见身份之高,观其箭指竟是小宝方向,华书惊怒至极立刻高呼:“小宝小心!”
此刻城头箭矢乱飞,即使有城墙掩护,众人也只能手忙脚乱地反击,华书奋力向小宝跑去,然而箭矢飞射的速度人力如何能及?
泛着寒光的飞箭划破微冷的月光,向着小宝射去,眼见救护不及华书顿时目眦欲裂!
危急时刻,小宝身侧的仆明一把将小宝拉至身后,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避,轰的一声,这臂力十足的一箭横穿仆明的肩胛骨,将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明哥!”小宝惊恐地扑了过去,双手拢在仆明伤处,那箭伤处血流如注,小小少年,看着满手怎么也止不住的鲜血泣不成声。
仆明半靠而坐,忍痛安慰小宝道:“别哭!我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伤要不了明哥的命。”然而他越发苍白的面色却并不具备说服力,他急促地呼吸两下转向华书,“郎君,别管我了,此人箭术奇佳,若不克制只怕众人皆难抵御。”
‘绝佳的射术是对敌军最大的威慑,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自己血战之时,会从何方射来一箭直取性命。’
雁守疆曾经说过的话,在华书脑海中回响起来。
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何在自己展现了近战天赋后,雁守疆依然坚持让她以骑射为主,那不止是武力,更是悬在敌人头顶上,一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
现在这把剑,悬在了他们头上。
小宝忍住哽咽一擦眼泪,捡起牛角弓就要起身:“我去杀了他!”
“我去!”
华书摁住小宝,眼神冰寒地看向城墙之下,冷冷开口。
银白月光下,华书长发随风而荡,她摘下背负的柘木弓,一侧头躲过直袭而来的骨箭,从箭筒中抽出两支染了百姓鲜血的箭,箭矢一搭,挽弓如月,被鲜血染成红羽的箭矢,裹挟着寒意如流星破风向着见弃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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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平阳侯府。
“姊兄!”华书一声怒喝拦住曹襄,“我听昭平君说你跟陛下自请随大司马出战匈奴?你可知阿姊为此担忧得一整夜都没睡着!”
曹襄闻言一哂,抬手摸了摸书的发顶:“说什么傻话呢,她昨夜与我一处,睡没睡着我能不晓得?”
华书一摆头甩开了他的手,愤愤地盯着他:“你既晓得就好好在家陪着阿姊,做什么非要逞英雄?”
曹襄敛了笑意,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阿书,你可知我为何得封侯爵?因为我父、我大父乃至高祖父全都是血战沙场的有功之臣,我既身在当世,既承了父祖荫庇,如何能堕了他们的名声?我自小勤学,为的什么?不就是血战沙场保家卫国吗?难不成要阿兄勤学苦练,却箭锋所指尽是猎物?”
说着他又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华书,声音越发柔和:“我知你心疼阿瑰,可我此去就是为了她和宗儿,难道要让她们以后被人耻笑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夫婿和阿翁吗?我曹襄,要做他们的依靠,更要做他们的骄傲。”
华书无言以对,她看着眼前的曹襄,与平日腻在阿姊身侧,体贴入微的样子截然不同,意气风发,昂扬凛然,像极了他的仲父卫青。
过往的记忆随着箭矢流星在她脑中一一回闪,那时她看着曹襄,有敬佩也有不解。
不可否认,她执意来边郡受曹襄影响最大,当日她一心入军营,对着符起和雁守疆侃侃而谈,自觉理由充分,然而究其根本不过是她心有不服。
她不服那些明明不如自己的人得舅父看中封官拜爵;不服他们把她当作物件一样评头论足,当作自己的所有物一样管教指点。只因她生作女儿身,只因她身后有帝宠有父兄,足够灿烈,可以成为他们人生履历上的装饰品!
她不是那些人的装饰品!
她明明是一个文可治国,武可定邦,自小接受了这世上最好教育的人,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决断,凭什么不能有选择?!
她千里迢迢远走边郡,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其实有选择罢了。
然而首次临战时她退缩了,那些虚无的不服,败给了杀人的恐惧感。
但是,保家卫国的信念不应该败给杀人的恐惧!
这些信任她的百姓的性命不应该败给杀人的恐惧!
杀人,原来她真的也能杀人!
她立在城头,手挽长弓迎风而立,两支箭矢在她指间紧绷的弓弦压迫下破风而出,向着那人当胸而去!
月光下,这一箭的气势较之见弃羽那一箭更寒凉更迅猛,见弃羽面色大变,挥动长刀击落一箭的同时,被怎么也躲不开的另一箭穿肩而过,巧合地伤在了仆明受伤的相同位置!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城门不堪重负终于被破,见弃羽顾不得欣喜,忍痛大吼一声顺着箭矢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银白月光下,城头上一瘦弱少年手挽长弓,长发随风荡起,他与那少年对视一眼,月光下隐隐可见对方双眸寒光似冰。
他骤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以少年之身大败匈奴,令漠南再无王庭的人!
克制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他怒吼一声:“进城!活捉领头那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