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隐枝进到丞相府的时候,才刚刚从宫里回来。征北军凯旋,小皇帝接见元帅白晓,摄政王亲自授爵,宣武门正是热闹。她是摄政王的妾室,那本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摄政王便是要赶着晚上的席面,毕竟满宋的婚礼也不是个小事,起码这半个月里,上辽是没人不知道了。
穿戴好了衣裳,赵隐枝便在殿门的马车前等着,夕阳时,摄政王出来,身侧是个穿着玄色铠甲的女子,那女子个子高挑,面上是小麦色,虽然低眉,却难掩眉眼间的坚定,身上显然还带着战场回来的煞气和冷气。在颜祺这样向来摸不透显得肃杀的身侧,也难掩那股子杀劲儿。
杀老元帅密不透风,夺元帅心狠果决,听闻挑赢了营里多少将军,才赢了帅印,又短短数日便将僵局打破,甚至将北边打得损兵折将不到三千,连老元帅都未必办得到。
白晓抬眸,细眉冷眼,唇色却淡,宛若神仙修罗,实乃天生帅才。
赵隐枝唇角不自觉轻勾,稍稍一顿才看向颜祺。
“王爷,元帅。”
赵隐枝福身颔首,颜祺扶起她的手腕,虚虚握着,瞧着她会儿,勾唇道:“这位是贱内。”
赵隐枝眉头一顿,但并未太过诧异,只是收敛神色,正式行了礼,道:“妾身赵隐枝,见过白元帅。”
颜祺扶着她,道:“如今,怕是该叫远定侯了。”
赵隐枝又道:“妾身见过远定侯。”
白晓浅笑,道:“夫人不必多礼。”
颜祺瞧着她道:“今日打扮了,怎么还在门口吹风?”
赵隐枝垂首笑道:“不算吹风,只是掐着时候来瞧瞧,正巧看见王爷来了,也是侥幸。婚宴怕是已经开始了。”
颜祺看向白晓,道:“唐小姐满将军大喜之日,想来远定侯作为娘家人,也是要赶去的,不若同道?”
白晓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道:“多谢摄政王好意,只是我已经提前备了马在前面,只怕不好同行。”
颜祺点头:“也罢,你快去些也好,说不准能赶上和满将军喝杯酒。”
白晓作揖,大步超前走去,步伐利落,却实在难掩匆忙。倒真像个着急妹妹的娘家人。即便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
赵隐枝收回目光,笑道:“那王爷,我们缓缓前去吧。”
颜祺颔首,将她先扶上了马车。
车马的确缓缓,到时天黑了彻底,赵隐枝发间赤红色的玄鸟发簪坠着珠子缓缓摇晃,丞相府被大红色装点得格外高调,只是夜幕降临,酒气熏天,人来人往间,倒是有些百鬼夜行的样子。
赵隐枝下意识捂了捂鼻子,太久没去十里阁,她都实在忘了酒气熏天的日子。颜祺扫了一圈,瞧见越青正和白晓讲话,赵晓弗站在一侧听他说了些什么,便朝后院走去。
颜祺勾唇,道:“看来我是来晚了,满将军这是洞房花烛了?”
越青瞧见他,笑道:“本还是没到时辰,但满宋这人醉了不管不顾的,摄政王海涵。”
颜祺笑道:“也是也是,只是怕怠慢唐突了新娘子,人家娘家人可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就在这儿盯着你们呢。”
越青瞧向白晓,笑道:“生死出入过的战友,哪不知根知底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嫌隙。”
白晓垂眸。似是默认。
颜祺也不多说什么,只坐下吃起了席面。
赵隐枝瞧了一眼赵晓弗的方向,也跟着坐下,为颜祺倒了杯酒。
颜祺瞧着她,笑道:“今日大喜之日,阿枝你也喝点吧。”
赵隐枝一顿,颔首笑了笑:“养了这么些日子,肠胃早喝不了酒了,王爷分明知道。”
颜祺笑笑,道:“这水酒不浓,喝上一口倒也不打紧。”
赵隐枝还没说什么,越青便笑道:“怎么,王爷这是要给赵姑娘调理身子?”
颜祺看向他,道:“是。我以为看了这么些大夫,此事人尽皆知呢。”
越青道:“这大夫又不是我家的,上元城也不是大夫开的,我怎的知道?”
颜祺笑而不语,只是喝了口酒,道:“隐枝身子不好,不便有孕,如今我府上也便这一位夫人,我年纪也快到而立,先王妃又并无子嗣,自是打紧的事。”
越青勾唇:“这却也不难,王爷尊贵之躯,又是皇室贵族,多纳几房又有何妨。何况正室空着,究竟不是长久之计。若说子嗣,”他扫了一眼赵隐枝,笑道:“选个上辽血统的女儿,不是更加高贵。实在不行,选个清白人家也成,何苦为难赵老板?”
颜祺冷哼道:“许久不见,丞相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越青挑眉,倒是惊愕于颜祺竟然不是笑面的模样,又转而觉得有趣味,道:“倒是越某不知,原是摄政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从不知,原来我上辽男儿,还有这等子痴情儒生做派。”
颜祺勾唇:“丞相还是少操心本王。贵府可连个妾室都没有,外头都传,丞相是个断袖之癖。”
越青面色一僵,难看了起来。
赵隐枝扫了他一眼,轻笑道:“王爷才喝了这么两杯就醉了,丞相莫要介意。实在是府上跟着我养病,竟都不怎么喝酒了,像是王爷不胜酒力,说了些胡话。”
越青冷哼道:“男人说话,赵老板还是不要插嘴,这到底不是你那十里阁。”
赵隐枝低头笑道:“妾身受教。”
白晓全程不说话,只是喝酒吃菜,像是听不见。
赵隐枝看向她,垂眸,喝了口茶。
赵晓弗匆忙赶来时,颜祺和越青已经各和身侧人聊得开心,赵隐枝只站在颜祺旁跟着一起微笑,偶尔说上两三句。赵晓弗面色有些急,只凑在越青耳侧说了什么,越青脸色大变,大步向后走去。赵晓弗也连忙跟上去。
他们似乎刻意藏着声响,但赵隐枝和白晓同时注意到了。白晓盯着他们的背影,半刻不松。
颜祺也注意到了,只道:“若是担忧,何不去看看?”
这似是对白晓说的,似是对赵隐枝说的。
赵隐枝看了眼白晓,道:“远定侯可同去?”
白晓刚要开口,却似是传来了烧焦的气味,她猛地起身冲向后面。
赵隐枝垂眸,跟了上去。
颜祺笑着,只是笑不达眼底,继续觥筹交错。
后院前面是池子,养着锦鲤,白日看着殷红,很是好看,只是夜晚瞧着,倒像是墨水里掺杂着血渍一般,不知什么扑腾着,实在有些诡谲。
挂着喜字的房间烛火闪烁,只是在熊熊烈焰中实在逊色。赵晓弗在水池里堪堪爬出,实在狼狈。
白晓立马就要冲进去,赵隐枝一把拦住她,赵晓弗连忙爬起,道:“唐小姐,唐小姐还在里面呢!”
赵隐枝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晓弗瞧了一眼白晓,道:“唐素,杀了满宋。她让我叫越青来,不然就烧了这里,我去叫了,她又杀了越青,转身将我推进池子里,便推了烛台。”
白晓怒视着她:“你们算计着什么?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便要上去薅着赵晓弗衣领,赵隐枝拦着她,喊道:“此刻不是质问她的时候,她还活着呢,去拿水啊!”
白晓看向门内,唐素正站在火中,手里提着满宋的长剑,剑上还滴着鲜血。
白晓看不清唐素的神色,但她知道唐素在看着她,她下意识想要上前,却像是被定住一样动不了。
唐素看着她,即便在烈焰中,眼神却恍若淬了冰。
麻木而探寻,最终归于死寂与绝望。
没过多久,却好像过了很久,她看到了白晓顿住的脚步,总是挺着的身形微微一顿,她垂首,抬起长剑,利落地抹了脖子。
没人能要了我的性命。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强迫我做事。即便是所谓战乱和时局,也不能。
瞧见长剑抬起的一瞬间,白晓猛地向前,喊着小姐,却眼睁睁看着唐素跌在火海,赵隐枝猛地将她拉回,白晓惊觉这养在深闺的人力气实在大,被甩了个趔趄,愣愣地看着火光。
人越来越多,嘈杂声不绝于耳,议论和惊叹充斥着整个丞相府。
赵晓弗跪坐在一边,道:“她说,人人都知道她离开你便是任人摆布,但她从不这样觉得。如果不能好好活,就得好好死。她说,她从不受人胁迫,死都要带着,那两个腌臜贱民。”
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赵隐枝蹙眉去扶着她,只觉她身上冰凉。
“我以为她只是要杀了满宋,然后逃走。可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她看向赵隐枝,神色疑惑而迷茫:“你不是说,活着才是出路吗?”
赵隐枝沉默着抱着她,道:“也许,她不想被人胁迫,”她顿了顿,看向白晓:“也不想重要的人被人胁迫。蛊毒,或是责任,都是如此。”
白晓瘫坐在那儿,似是没了魂。
颜祺缓缓走来的时候,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白晓,又看了一眼烧的正厉害的屋子,此时可瞧不见半点人影了,瞧见赵隐枝抱着赵晓弗,他神色一顿,上前扶起两人。他看向赵晓弗:“赵姑娘辛苦,我叫人帮你更衣。”
赵晓弗看向赵隐枝被握着的手腕,不轻不重,却严丝合缝。她沉默着,福了福身子,离去。
赵隐枝看了一眼她,又继续看向白晓。
颜祺看着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夫人立了大功,可要论功行赏?”
赵隐枝这才看向他,她勾唇,道:“最重要的果实还没拿到,王爷急什么?”
颜祺挑眉,看向白晓,又看向赵隐枝,道:“本王以为,夫人已经是最重要的果实。帮本王除了多年心腹大患,又不留半点政斗痕迹,夫人若是上了战场,恐怕我也未必得甜头。”
赵隐枝轻笑:“王爷说笑,妾身跑三步喘两步,上战场不是要了命?真能上战场的,王爷可别错过了。”
颜祺被她逗笑,神色分外轻松了些,他松开赵隐枝的手腕,缓缓走向白晓。
赵隐枝看着他的背影,笑意半分也无,夜色之下,漆黑的衣裙搀着赤红的绫罗,乌黑的发丝戴着摇曳的珠翠,她静立烈焰黑夜之前,居高临下看着弯下身子的颜祺,双眼冷漠得仿佛带着极北之地的箭矢,连杀意都形容不出分毫。她那样高高在上地蔑视着眼前人,眼前事,像是世外棋手,像是残酷而傲慢的彼岸修罗。
只这一眼,颜祺温和的笑意之后—那样鬼魅一样的女人,白晓愣愣地看着她,她似乎没有避讳,只是收了些冷然,缓缓冲她勾唇。
颜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白晓都不记得,只记得赵隐枝那双含笑的丹凤眼,全然不见羞怯和得体的模样,几乎赤裸裸写着狼子野心和熊熊欲望,几乎压过身后都要烧到天上的烈焰。
烈焰会被熄灭,但赵隐枝眼中的,似乎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