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2病区的早晨比其他病区静得多。
乔燃到达时,整条走廊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护士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的细碎声音。
她一边走,一边确认今天的照护项目。褚行昭的日常记录稳定,体温正常、尿袋更换及时,唯独情绪记录那一栏总是空白。
不是她忘记填写,而是——他没有“情绪”。
他从不抱怨,从不焦躁,也几乎不主动要求什么。只有在清洁身体或翻身时,会偶尔说一句“谢谢”或“麻烦你”。
不是礼貌,是计算过后的合适距离。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像是在表演一个完美的瘫痪病人。
但即便如此,乔燃也没想过怀疑他。
她进门时,他正在靠床侧躺着,脸半埋在枕头里,黑发有些凌乱。
“褚先生,早。”她轻声道。
他没睁眼,只是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乔燃已经熟悉了他的“懒得说话”状态。她自顾自地将护理箱放好,像往常一样检查导尿管位置、纸尿裤是否湿重、体表是否有新压疮区域。
今天没排便失禁,纸尿裤干净。
她松了口气,却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不该“松口气”。
这本就是她该处理的部分,不脏、不恶心、不该情绪化。
可她对这个人,就是忍不住多一点在意。
哪怕只是一块干净的床单。
她蹲下身时,看到他裸露的小腿——瘦得厉害,肌肉早已消失,膝盖凸出骨感,脚踝细得像高中生。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弟弟。
那个也曾因病长期卧床的小男孩,躺在夏天的竹席上,体温计夹在腋下,不出声地看着她给他换尿布。
那时候她才十一岁,怕得要命,却不敢喊人。因为喊来了只会挨父亲骂:“哭什么哭?你妈呢?不会自己弄啊?”
于是她咬着牙、捏着鼻子,一遍遍把弟弟身下擦干净,再用湿布搓掉残渍,最后卷起小裤衩和布尿布,丢进盆里。
弟弟很乖,从不哭,只睁着眼看她。
像信任,又像依赖。
她已经很多年没主动回忆这些了。
可此刻,她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熟悉那种一丝不苟的清洁,一丝不差的照料,熟悉病人躺着不动的姿势,熟悉那种——“全世界都靠你”的重量感。
她愣了一瞬,手里的湿巾差点掉了。
“怎么了?”床上的人忽然出声。
她立刻回神:“……没事。”
他睁开眼,看着她的脸:“你出神了。”
“在想事情。”
“关于我?”
“不是。”她顿了顿,“是……之前的病人。”
他看着她,没说话,眼神却轻轻一收,像记住了这个回答。
乔燃站起身,去洗手台洗手,手指泡在温水中,她感到自己指尖有些发麻。
那种感觉叫“情绪回流”。
是心理学专业词汇,指照护者在某种特定情境中回忆起自己过往经历,从而对被照护者产生情感移情。
她读书时写过相关论文,却没想到亲身体验时会这样明显。
她擦干手,转身走回床边,声音轻:“今天皮肤状况很好,没有红肿或者异味,您最近饮食是不是调整过?”
“没。”他答得简短,“可能是你擦得干净。”
乔燃笑了笑:“我会记录在表格里的,‘照护成果良好’。”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像是在休息。
她知道他不是。他在“听”。
他每一次闭眼的样子,仿佛不是放松,而是集中注意力。
乔燃在记录板上写下今天的照护摘要,坐在床边静了几秒。
她忽然觉得有点闷。
不知道是屋里空气不流通,还是因为她胸口突然压了一团看不见的东西。
与此同时,B12病区的另一端,一道偏僻的通道里,一位西装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老人站在监控画面前。
褚承宗。
医院高层不会想到,这位褚家老爷子几乎每天都亲自来看那场“戏”。
监控屏幕上,乔燃正在为褚行昭轻轻拍平枕头,声音听不见,动作却一目了然:温和、沉静、专业。
老头子的眼神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那张安静躺着的脸。
褚行昭。
那个他藏了二十八年的儿子。
这个私生子是他在泥里捡回来的手牌。
最初他并不打算用,直到褚怀钧出了事——那个毫无脑子的长子被人一刀送走,尸体找回来时,他连表情都没变。
人总要为愚蠢付出代价。
可公司不能空位,董事会需要一个“继承人”,于是他推了褚沂阳上来,外孙一系,嘴甜圆滑,是个现成的傀儡。
但他自己清楚,那个位置,终究要给真正像他的人。
像他那样冷静、耐得住、装得了、下得去手。
褚行昭,就是他选出来的刃。
现在看来,这刃还真是钝得刚刚好,不扎眼,却能杀人。
“演得不错。”他自言自语。
旁边的秘书沉默不语。
“那姑娘,也不错。”他又说,眼神掠过乔燃在褚行昭身边蹲下的姿势,“不吵、不问、不怕脏,情绪稳定,能用。”
秘书小声提醒:“她不知道少爷的真实情况。”
“当然不能知道。”褚承宗冷笑一声,“要的就是她不知道。真相一旦知道,感情就不成立了。”
他收回目光,背着手走出监控室。
“告诉江弋,下一步可以准备了。”
秘书点头。
老爷子一边走一边低声喃喃:
“这孩子,终于长成了我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