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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穷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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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允一言不发。

苏晓道:“难道此去一定必死无疑?若非,我为何不能去?若是——”人离了石凳,素衣在风中起伏,山崖下浪苍茫。

“那一夜我说过的,大人若授我以知遇之恩,我必披肝沥胆舍命忘身以报。”

顾允别开了目光:“自己问去的答案,忘了么?”

苏晓默了片刻:“手上的灯执了许多年,一时半刻扔不了的,请大人见谅。”说着又一笑:“何况,奏本已递上去了,内阁即刻便会批答,纵使我不想也不成了,这种差使,只怕无人来抢。”

天昏了,院外影影绰绰站了个人,苏晓快步近前:“谢司业?”

谢彧开口便道:“苏子熙,你向通政司递了奏本,要与顾知深同行?”

苏晓道:“你也知道了。”

谢彧苦笑道:“我也去了通政司,还有两位,只是都晚了你一步。”

苏晓怔了怔,还真有人来抢,只是没一个抢过她。

谢彧默了少时:“苏子熙,若是你同顾知深去,是比我们都好。”说着解下了佩剑:“此剑伴我已十年,你此行便拿着它罢,我等你们回来。”

苏晓忖度片刻,双手接了剑:“多谢,此行若能回来,固然最好,若不能——”

说着一顿,寒意刹那间透骨入髓。

午后离了刑部递奏疏,在顾允那说了一番话,至最后接了内阁批复,她满心所想,皆是不能再作壁上观,要与他同行。

直到现下,所有愤懑慨然皆平息了,她终于意识到,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远天残阳如血,苏晓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字一顿:“若不能,来日天下有清平之时,还请休文为我二人,倾酒一告。”

夜色浓重了,好容易敲开成衣铺子的门,掌柜听了来意,猛地一个哆嗦:“蛮子马上要打进来了!”

苏晓惑然了:“掌柜的,我说的是我要买一件朝服,怎么会是鞑靼人要打进来了?”

掌柜团团地转:“官袍有朝服、公服、常服,万岁爷十几年不上朝了,我这里常朝的公服都卖不出去,何况是大朝会的朝服啊!”

苏晓仍不解:“所以呢?”

掌柜顿住了脚,支支吾吾:“蛮子要打进来了,大人你不想做俘虏,买件朝服回去,上吊的时候,也体面些。”

苏晓顿了顿:“我不上吊,要朝服有用,劳烦你找找,可有现成的。”

掌柜不动弹,只觑着她,苏晓款款笑道:“我真的不上吊,你且放心,鞑靼人不是说要与国朝通贡么?一时半会不打进来的。”

掌柜寻思了会,似乎有理,这才起了身,将她上下一看:“大人你这身量小巧些,难找,不过嘛,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件,只是,新是新的,到底搁了十几二十年了。”

苏晓道:“不要紧,能穿就行。”说着取出钱袋。

掌柜看了眼钱袋,笑了笑:“钱就不用给了,大人,我送你罢,左右也卖不出去。”

苏晓还是将钱袋递了上去:“多谢,只没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你还是收了罢。”

掌柜两手一摊:“再戒严下去,米面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以后什么光景,要几块这黄白东西,还有什么用。”说着拱了拱手:“大人,你拿着朝服那就肯定有大用途,我就会做衣裳,就祝大人穿了我这里的衣裳,心想事成了。”

昏黄灯里,苏晓陡然鼻头一酸,少时,也拱手郑重道:“多谢了。”

天未明时,苏晓便牵着马候在安定门内,顾允过来了,竟仍乘着那辆青帘马车,只是驱车人换作了兵士,下了车,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苏晓是一身朝服,进贤冠,云头履,赤罗衣,赤罗裳,腰间花锦绶与香袋流苏染遍霞色,为风高飏起。

顾允蓦地想到了一个词,君子如玉。

苏晓望着顾允,也是怔愣的,他只一身墨袍子,束腰丝绦都是旧的,不戴冠,发上横的也是木簪。

简直像个避世的隐士,显得她便像个醉心利禄的朝官,大张旗鼓地,要强拽这隐士入朝撑门面。

苏晓近前求教:“咱们出使,不是该着朝服?”

“不要紧,”顾允登上了马车,“没有言官会管了。”

苏晓觉得有道理,又似乎不大有道理,一撩袍上了马。

安定门终于徐徐张开了。

马车出了城,驶过村落人居,山林荒草,风吹过荒草,吹起灰烬,吹散哭声,吹落破碎的衣巾。

三人默行了大半日,驱车兵士看向苏晓,开口道:“你就是苏大人么?”

苏晓回了神,向着兵士点头笑道:“我是。”

兵士笑道:“我听大家说,苏大人是自己要去蛮子的营帐的。”

苏晓一笑:“那你呢?”

兵士挠了挠头:“他们把我推出来了,我们管队说,我要是不去,就是违抗军令,要杀头的,我想,不去铁定会死,去了,可能会死嘛。”

苏晓正了正脸色:“咱们是去出使,不是送死,你不必害怕。”

“我本来是挺怕的,”兵士说着,向车帘努了努嘴,小声道,“不过,早上去接这位大人,看他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我就没那么怕了,见着苏大人你,我就更不怕了。”

苏晓笑道:“不怕才好,才不能怕,你怎么称呼呢?”

兵士一咧嘴:“郭福。”

车马转过一处茂林,几个宽脸细眼的辫发汉子纵了出来,郭福连忙一勒缰绳:“蛮子!”

苏晓也勒住马,高声道:“我们是国朝使臣,来同你们阿勒坦汗谈通贡的事。”

一个汉子嚷道:“你们是南朝通贡的使臣,我怎么信你们?”

一截明黄伸出车帘,苏晓接了,一抛抛了过去:“这是我们皇帝的圣旨。”抛圣旨论理是大不敬,只是现下,苏晓油然生出了天高皇帝远的感觉。

天已黄昏,三人被带到鞑靼人驻扎营地,夕阳尘沙下,烈马嘶鸣,兵士魁梧,长刀如雪亮。

苏晓远远望见了立在大帐前的人,虬须红颧,两眼如电,年岁瞧不出,然苏晓清楚,他即是纵横东草原二十余年的阿勒坦。

三人近前,边上最末那人先开了口,向着苏晓笑嘻嘻的:“你就是来通贡的使臣?你们南朝,男人也长得像女人一样,怪不得比我们草原上的兔子还会钻洞,钻进洞里,不敢出来。”

苏晓一声不发。

阿勒坦看了那人一眼:“恰台吉,合上你的嘴。”又道:“你们是使臣?”

苏晓这才开了口:“是。”

话音方落,恰台吉将背上弓扯下,朝天一箭放出,扯来一声大雁哀鸣,恰台吉收了弓,张嘴笑道:“大汗,我射箭,不会吓到这些像女人一样的使臣罢。”

“不会,”苏晓淡淡一笑,“我们中原,讲究君子六艺,都要习射箭。”

阿勒坦道:“你会?”

苏晓道:“我会。”

阿勒坦一抬手,两个兵士抬来一张弓,苏晓上前去拿,一下拿不起,一咬牙要再试,顾允在身后道:“拿不动,就换。”

苏晓抬头道:“阿勒坦汗,这张弓太重,我要换一张。”

阿勒坦笑了笑:“弓都拿不起,你会射箭?”

苏晓笑道:“射箭能射中所求即可,何必在乎手上弓重不重,阿勒坦汗以为呢?”

阿勒坦默了默,又一抬手,一个兵士捧来一张弓,苏晓接过,一抬眼,又一只大雁掠过长天,引弓箭离弦,恰台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郭福一边看着,也忍不住倒嘶一口气,苏晓这一箭,不准又乏力道,同恰台吉的一比,像只小鸡崽子撞上了鹰。

恰台吉笑得合不上嘴,正要说话,第二箭破空而出,风声猎猎里,追上第一箭劈成两半。

恰台吉大张着嘴。

苏晓收了手,望向阿勒坦,一笑道:“我们中原有个句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大雁翱翔长空,不犯我,则不杀,然不杀,非不会。”

阿勒坦定睛看了她片时:“使臣,进帐罢,喝完美酒,我们谈通贡的事。”

苏晓向后退了退,淡然道:“我只是随行的,这位大人,才是我们国朝的使臣。”

阿勒坦细细将顾允打量了一下:“好,使臣,请进。”

进帐入席,苏晓向顾允侧去身子:“他们都是无酒不成席的,我到时替大人喝,大人就别碰了。”

顾允道:“你的酒量很好?”

苏晓笑了笑:“不差。”

阿勒坦进了帐,已换了身长袍,腰间竟还围了条玉带,嵌宝镶金,镂雕螭纹。

这玉带在国朝也属珍品,鞑靼人绝没有这么好的工艺,只能是抢到的,特意围了出来,不过也是讥讽而已。

苏晓咬了咬牙,收了目光。

一盆盆牛羊肉被送了上来,兵士次第给碗内斟酒,到顾允时,苏晓伸手一拦,笑道:“多谢了,只是我们使臣从不饮酒的。”

阿勒坦变了脸色,下首第一个大汉冷笑一声:“南朝尊贵的使臣,难道是瞧不上我们草原的酒?”

苏晓二话不说,端起碗便喝,不是她听过的马奶酒,烈得像火烧。

一饮而尽,笑道:“草原的酒很好,只是我们使臣多病,从不饮酒。”说着看向郭福:“我们两人,可以饮三人的酒。”

苏晓说的是鞑靼语,郭福听不明白,先点了点头。

恰台吉一拍案:“两个人喝不了三个人的酒,他必须喝!不喝,就不谈!”

倒酒兵士看了看阿勒坦,给顾允碗里倒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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