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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穷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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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允垂着眼不作声,阿勒坦耸了耸肩,沉了嗓音:“使臣,你真的不喝我们的酒?”

苏晓才要张口,顾允端起了碗,脸大的白瓷碗托在手上,颈项仰起,有如灌水,碗空了放下:“告诉他们,可以开席了。”

兵士又给二人碗里倒满酒,开了席,众人齐饮一轮,不过一刻钟,阿勒坦道:“使臣,我敬你。”

阿勒坦的酒拦不得,苏晓眼睁睁看着顾允又喝了一碗,他就算会喝,也不能喝烈酒,更不能喝这许多。

方才开口的大汉手才一动,苏晓将碗端起了,笑道:“我同你喝。”

恰台吉冷笑道:“你只是个随行的,不能,我们只同使臣喝。”

顾允又端起了碗,才到唇边,却一歪脱了手,酒水泼上桌案,顾允起身跌跌撞撞往帐外跑,苏晓追出去,出了大帐,步子一顿。

他弓身在不远处,一声一声吐得两肩发颤,彷佛正有鞭子一下下抽在脊背上,步子一跄,半跪在地上。

苏晓别开了目光,抬起眼,月缺了,缺口处的尖芒,直刺进眼里。

身后涌来了纷杂脚步声,苏晓拔脚跑上去搂住顾允,一回头厉声道:“你们在酒里下毒!”

阿勒坦两眉一绞。

恰台吉愣了愣,高声拿官话道:“没有!酒里没有下毒!”

郭福看着苏晓搂着的人,已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呕吐,还是咳嗽,脸色苍白的,唇已成了绀青。

嘴唇都青紫了,还不是中了毒?郭福心头火顿窜得几丈高:“没有毒,难道还是我们大人自己有病?!”

“酒菜不要动,”阿勒坦低沉着嗓音,“叫布和过来。”

苏晓郭福将顾允扶进帐子里,一躺到榻上,苏晓即刻掀起袖子诊脉,再一抬眼,一人正拨开帐帘走了进来。

竟是张汉人面孔。

苏晓讶道:“你是布和?”

那人一言不发,径走了过来,放下药箱,取出脉枕,将苏晓才搁进被子里的手拉了出来,凝神诊了有一刻钟,一开口便是鞑靼语,只是稍显生硬:“这个人,有心疾。”

苏晓道:“中毒心疾,脉象近似,一开口就能断定是心疾,果然好医术。”

布和木然道:“你也会看脉?”

苏晓道:“会。”

布和反诘道:“那你又凭什么说不是心疾,而是中毒?”

苏晓泰然道:“我与我们大人共事数年了,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心疾,你说我凭什么知道?”

布和默了少时,从地上站起身:“我开个方子。”研好了墨,捉起笔蘸了蘸,慢腾腾在纸上写着。

苏晓一边看着,眉愈拧愈深,及至看到生石膏,忍不住开了口:“你这是要开什么方子?”

布和停了笔:“解毒的方子。”

苏晓向纸上一点:“生石膏,你用它做什么?”

布和漠然道:“我不清楚他中了什么毒,但这毒是大热的,就用生石膏压一压,反正他没有心疾,受得住。”

“那可未必,”苏晓道,“生石膏常人用皆属险峻,何况是中毒之人,请你好好忖一忖,不要让通贡之事烟消云散。”

布和的目光却陡然恶狠了,说出口的已是官话:“你们这些当官的,一张嘴里都是鬼话,都是骗人的,你说是中毒,那就肯定是心疾,你们喝酒就是为了拖延,你们根本不想通贡,我要去告诉阿勒坦!”话罢要走,苏晓死死将他的胳膊一拽。

阿勒坦的医官,是个通晓岐黄术而对官府十足忿恨的汉人,顾允恐怕也没想到罢。

“你是个汉人,”苏晓低声道,“现下,却给鞑靼人的军队当医官。”

布和冷笑道:“我不是汉人,我是鞑靼人。”

苏晓应声道:“我不明白。”

布和道:“你去见阎王明白罢。”

苏晓道:“你是汉人,却自称为鞑靼人,你想过你的爹娘么?”

布和狠狠道:“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我的爹娘是汉人,可他们就是被汉人害死的,我才不想再做什么汉人!”

苏晓深吸一口气。

布和说鞑靼语生涩,可见他不是自幼生活在鞑靼人中,半路投异域害同胞,若非本性奸邪,苏晓能想到的唯一缘由,便是父母至亲曾为同胞所害。

她没有猜错:“你的爹娘是怎么被害死的?”

布和冷冷道:“死都死了,都死光了,你管得着么?”

苏晓松开了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又攥紧了:“我的家人,也都死了,也都死光了。”

布和默然地看着她。

苏晓又开了口,嗓音生了斑斑的锈:“我爹是王府侍卫,我小时候,他在王爷围猎时掉下山崖摔死了,哥哥十四岁那年,才考中解元,便被王府里的人打死了,然而,他们说的是他自己喝醉了,从高台上跌下去的,我娘一直病着,哥哥死了,她也就病死了。”

话完了,默了少顷,苏晓看着布和,脸上神情又都平静了:“你呢?”

看来的目光是清和的,像春日拂过杨柳的风,布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想张口说一说。

“我的爹娘都是边民,边军要抢我们的田,他们不肯,也被打死了,我跟着姐姐长大的,她都嫁人了,被什么将军看上了,后来就上吊了,我们这些人,没田没家,投了草原。”

帐子内寂着,灯火更暗了。

“我知道,”苏晓低低开了口,“汉人里有许多恶人,可我纵是死,也依旧记着自己是汉人,因为汉人里也有许多好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曾经活着的,没有这些好人,我们就不会过来了。”

说罢,指了指身上的衣裳。

布和看着这件衣裳,他见过阿勒坦的锦袍,也见过那些官穿的缎衣,都金贵得烫眼,可这件,饶是大红的,也端重,雅正,是横亘在明月下的千里万里古城墙。

苏晓一笑。

“这是昨夜一个成衣铺掌柜送我的,他祝我心想事成,这衣裳是朝服,自周便有,汉隋唐宋承袭,本朝也不改形制,男儿耕野,女儿织棉,衣冠华夏,故土千年,你真的,不想回家了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布和张了张口,话似乎是自己从嘴里跑出去的:“我叫丘平,你呢?”

“苏晓,我叫苏晓,来日你到江南去,春日游杭州,可以看苏堤春晓。”

灯吹灭了,月色透进帐子里,苏晓托着下巴,盯住顾允,脸色苍白的,不带人气,可不带人气,就带了神仙气。

苏晓盯得入了神,再一定睛,顾允也正看着她。

“醒了,”她腾地立起身,“我去端药。”药汁端了进去,才送到枕边,两道眉蓦地一蹙,苏晓忙将药碗移开了:“是还觉着怔忡恶心么?”

顾允没答话,鬓发里,却渗出了冷汗,碗里稠黑的药汁,都一泼泼进了心底。

苏晓点亮油灯,取出银针,针尖在火苗上烧了烧,便掣过顾允的胳膊,凝神刺了下去,隔了会起针:“现下好些了么?”

顾允合上了眼:“那个布和,是汉人?”

苏晓瞥了眼银针:“他叫丘平。”

“他被你说动了?”

“他是边民,也是被逼成那样的,”苏晓将药端了回去,“大人,喝药罢。”

“我待会喝,你走罢。”

“我不走,”苏晓将匙子在药汁里搅了搅,越性在榻边席地坐了下去,“这里头也没《通鉴》了,大人也没什么要一个人才能想的东西罢。”

顾允不言语。

“大人!”苏晓陡然火冒三丈,只得尽力将调门向下压,“你是知道自己喝酒便会如此么?你为何一定要用这法子呢?为何事先不知会我?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两道眉又一蹙,苏晓顿住了口。

其实,真要说,这法子也是她能想到最自然的了。

一碗药喝完了,顾允道:“你不走,教我鞑靼语罢。”

苏晓道:“大人怎么想学鞑靼语?”

“不习惯听不明白别人的话。”

一夜如水,顾允再睁开眼时,帐子已亮了,苏晓趴在榻边,进贤冠滚在地上,乌黑的发散在脸侧,衬得脸更白了,是他很小的时候,用来喝药的那只瓷碗的甜白。

药盛在那碗里,彷佛也会苦得少一些。

头蓦地抬起了,眼还惺忪着,朝他看了过来:“大人,你醒了,醒了多久了?现下觉着如何?”

帐外倏起了脚步声。

顾允将眼一合,苏晓转瞬阴沉了脸,回过身,恰台吉一手拉开帘子,朝床上望了望:“还没醒?”

苏晓冷笑一声:“哦,我以为你是来问,还没死呢。”

恰台吉顿了顿,怒吼道:“我们的酒菜都验过了,没有毒!”

苏晓仍是冷笑:“我们现下捏在你们手上,当然是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恰台吉怒气冲天,叉腰在帐内转了两圈:“阿勒坦汗要见你!”

苏晓随他去了大帐。

阿勒坦端坐在案前,放下一只大金碗,手在袍子上蹭了蹭,抬起眼,朝她看了过来:“我们的酒菜里没有毒。”

苏晓道:“人就躺在那里。”

阿勒坦道:“布和说了,他现下不舒服,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他自己有病。”顿了顿,“他现下不能谈,我同你谈。”

“我,”苏晓一笑,“我不过是个随行的,酒都不配喝,通贡就更不能说了。”

阿勒坦眯了眼:“我觉得你可以。”

苏晓默了须臾,将恰台吉一指:“要我也可以,我得同他说。”

恰台吉脖子往前一送:“你同我说什么?你不同我们大汗说,同我说干什么?!”

苏晓漠然道:“我不过是个六品官,这就是我的身份,定要我来,我只能同你说,当然,我说了什么,我们的天子也不会认的。”

阿勒坦沉沉地走了过来,铁臂一张,如同鹰张翅,即刻要将她撕作两半:“南朝的天子不会知道是你同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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