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蛙泳的第五天,徐归宣布要换一个度假地,他已经对大海祛魅,要去拜访高山了,祛魅这个词其实是从徐越那里学来的。
“不是说好了要玩好久好久好几个月,怎么要换地方了?”
徐归在摆弄他的新装备——登山镐,甚至还有冰爪,他要去爬雪山。徐越有些无语地看着徐归分配好的装备,连氧气瓶都备好了,要不是地方不对,他都想问徐归,你装备这么齐全,那么第一次是要体验阿式攀登还是喜马拉雅式攀登?
戴上墨镜酷酷地坐在地上的徐归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因为看过大海了啊,玩了好久了,已经没有那么好玩了。”
“哦。”徐越意味深长地说,“祛魅了啊。”
“祛魅是什么意思?”
徐越给徐归套上一件软壳,拍拍衣摆说:“就是徐归心心念念的大海来过看过了,就没有原来的魅力了,现在要去寻找新的目标了,昨天的纪录片让你对登山产生了兴趣,所以你要去雪山,这叫喜新厌旧。”
“不对的。”徐归反驳,“我没有讨厌。妈妈,热。”
在热带岛屿穿雪山装备,你不热谁热?徐越又给他脱下来,陆寻舟顺手接过,叠好放进徐归的行李箱。折腾一番,徐归大汗淋漓,捧着个冰淇淋,坐在地图面前研究,究竟要去哪里好,哪里都好哪里都想去。
徐越也慢条斯理地挖着手里的冰淇淋,面对徐归投来的求助目光视而不见,去哪儿都成,反正陆寻舟会解决,六岁毫无经验的孩子去攀雪山,听起来就不现实嘛。
岛上那个海拔两百米的小山就够了。
徐归眼神求助无效,随手一指,指了一个颜色最深的地方:“这里,爸爸,我们去这个山好吗?”
好家伙,八千米,这是准备要谁的命呢?徐越探头看,对上陆寻舟望过来的视线,俩人都很无奈,几乎一瞬间,默契达成,异口同声说好。
随后的安排顺理成章,徐归准备去攀登世界第一高峰戈尔峰,徐越跟陆寻舟准备去著名旅游胜地希里雪山。按“汇率”换算一下约等于从珠穆朗玛峰到富士山。
徐归对他的父母无条件信任,即使陆寻舟拿了航线图给他确认,他也只是装模作样地看一眼然后点头。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过批准的,于是成行很快,两天后他们坐上了飞往希里所在地的飞机。
希里雪山在海望城,联盟的附属城,拥有较大的自治权,著名旅游城市。
住处挑在了河边,一抬头就可以遥望雪山,对面是成片的花海,风景极佳。徐归很喜欢,他拿了钓竿钓鱼,奈何这里的鱼没主席府里的好哄,最后颗粒无收。
他不甘心,去拖了个渔网来,准备撒网。徐越被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惊到,转念一想这不纯随陆寻舟,于是给他灌输有时候要顺其自然的思想。
陆寻舟在一边不赞同地给徐归挑地方:“往这撒。”
徐归跃跃欲试。
狼狈为奸,徐越懒得看,捡石头打水漂,没打两个,徐归丢了网朝他跑来:“妈妈,我也要玩。”
徐越拒绝:“你去捉鱼。”
徐归举着石头:“这样吗?”石头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石头怎么不飞呀?”
“钓不到鱼,也飞不起石头。”徐越点他的鼻子,笑哈哈地说。
“我好笨啊,妈妈生了个笨孩子…”徐归啊一声憋嘴。
一听就是卖可怜,徐越嗯一声:“那可怎么办呢?”
“怪爸爸吧。”冤有头债有主,徐归抓着石头转头跑到陆寻舟面前,“爸爸,我要打水漂,教我教我!”
全责的陆寻舟刚撒的网还没收呢,自己儿子转眼又换项目了。
……
钓鱼、打水漂、摘花…徐归第一天农家乐玩得不亦乐乎,要不是第二天要爬山,他还准备去庄园里的天文台看星星。
希里雪山商业化成熟,陆寻舟挑了个小众路线清场,徐归的登山杖得以展现用处,甚至冰爪也派上了用场。唯一不足的是,他的爸爸陆寻舟,登山百忙之中,接了两个很长的电话,没有看到他攀登顶峰的英姿,甚至还准备提前一个人结束度假。
山顶的木屋生了火,温暖如春,徐越端着杯热茶隔岸观火。
徐归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坐在壁炉前的陆寻舟,他要从气势上压倒他,开口也是毫不留情的谴责:“爸爸不是说一整个假期都可以陪我玩吗?这是说话不算话,言而不信,这次旅行已经两次了。”他记得很清楚。
陆寻舟自然理亏,他还从未在儿子面前食言过,可事情十万火急,他再想留下来也不行,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对,爸爸言而无信,但是爸爸有非常急的事,等我处理完了,马上回来陪你好不好?”
他何尝不想一家人完整地度过一个假期,若不是徐归,他怕是很难这样跟徐越和睦地相处。徐越仿佛是一层厚厚的冻土,现在他用徐归一点点撬动他,这层土已然有些松动了,或许再过段时间能慢慢融化长出植物。可这事急不来,却也不能停下,否则不知何时又冻上了。
“那我也要回去。”徐归转头看徐越征求意见,“妈妈回去吗?”
“不行。”陆寻舟毫不犹豫开口,“你陪妈妈继续玩,等我来接你们,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承诺并不能安慰徐归,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刚还怒视的眼睛突然变红,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他仍旧站得高高的,却很委屈:“我不要,你骗我,你又要出差是不是,我不要你出差,爸爸不许出差。”
他哭得伤心,徐越错愕地上前搂住他,不明白徐归为什么会这样抗拒陆寻舟出差。徐归对他无所不谈,可五年的岁月里,还有许多他不了解的事,他只能抱着徐归哄,擦掉他的眼泪:“爸爸有急事要回去,我们可以自己玩,爬完山我们可以去草原去沙漠。”
“妈妈…”徐归哽咽地圈住徐越的脖子,“不要爸爸出差,你也不要给爸爸回去。”
同样错愕的还有陆寻舟,他一直以为自己所谓的“出差”瞒得很好,五年间,除了易感期发作的日子,他几乎不会离开徐归太久。他的易感期自徐越离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甚至有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
“爸爸不是出差,爸爸每天给你打视频电话好不好?”陆寻舟心中郁结,他从没有想过,徐归的异常他可以感受到,那么徐归是不是对自己也会有所感应。
徐越目光低垂,猜到“出差”大概是很不愉快的一件事。徐归的哭闹像小动物抗拒暴风雨的到来,本能地寻求庇护,他看了陆寻舟一眼,把自己跟徐归的额头贴在一起,替陆寻舟辩白:“我们每天监督爸爸好不好,虽然他不讲信用,但是从不撒谎对不对。”
“嗯,要监督的…”眼睛还是淌泪,却听进去了,徐归转投进陆寻舟怀里,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我陪妈妈玩,爸爸快点回来。”
陆寻舟手掌轻轻抚在徐归发顶,小声地再三承诺,一定不是出差,一定每天接受监督,一定尽快回来。
“嗯…”
“嗯。”
“嗯!”
嗯在后面渐渐没声,呼吸也轻了。实在难为一个六岁小孩,前一天疯一样的玩,第二日又登雪山,体力耗尽后还要经历父亲“出差”的恐惧与难过,只哭闹了一小会儿已经很难得。
徐越想说什么又忍住,他重新给自己沏了杯热茶,在壁炉木柴的燃烧中思考,究竟有什么事,让陆寻舟必须立刻回去。按他对陆寻舟的了解,这趟旅行必定已经安排妥当,且排在所有事的第一顺位才对,不会有其他事打扰才对。
一杯热茶推到陆寻舟面前,徐越看他神色,说:“很急?”其实陆寻舟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一点着急,可徐越就是知道他现在很急。
“送你们下山再走。”
山顶起了风,开始下雪,厚厚的玻璃窗台上堆着雪,徐越懒懒地嗯了一声,靠在铺了毯子的躺椅上晃着。木质的椅子随着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落在寂静的屋里,并不吵闹,倒更显得宁静了。
“出差是什么?”徐越闭着眼,轻声问。
隔了很久,久到徐越以为陆寻舟睡着了,才听到他的声音。
“是易感期。”
那大约很不好过,徐越没再说话,听着屋外的风声渐渐喧嚣,又缓缓沉寂。
另一边,那场被压下去的风声还是扬了起来,并且愈演愈烈。
主席府今天的灯熄晚了一小时
李陵看着窗外被大雨蹂躏的海棠,百无聊赖地拨通一个电话。
陆寻舟走了后开始下雨,暴雨导致河水暴涨,一向是度假圣地的海望城三十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雨了。度假庄园设备完善,安全措施也很到位,可徐越没有任何犹豫,他仍旧选择换一个地方住,大自然对人类有绝对的统治力,他不想去冒险。
越靠近城市中心地势越高,可事发紧急,能够选择的只有酒店,徐归倒是无所谓,他对所有体验都好奇都接受,包括逛商场。
大雨的原因,旅游旺季人们被迫无法外出,只能把精力消耗在室内,徐越拉着徐归的手,徐归手里拎着购物袋。
是的,绅士是要给妈妈拎东西的,即使那个东西是妈妈买给他的,但那也是妈妈买的。而且,妈妈手机响了,那他更应该拎东西了。
“喂,你好。”
“徐越,你想好了吗?”
“什么?”
商场的人群突然喧嚣,人们抬头看向头顶的屏幕,徐越还没有理解电话里问题,就看到了爆炸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片狼藉,但并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地质灾害,看起来,是一场地陷,中间坍塌的巨大的黑洞,建筑倾倒在里面,像今日一样的大雨将一切弄得更糟糕。
再一声爆炸声响起,本就只剩下三角的建筑瞬间再次四分五裂,有人开始反应过来。
“这是监狱吧?联盟中心第二监狱,这是五年前那次地陷,那时候我看过直播。”
“我的天哪,怎么可以爆破?那不是会把里面的人害死。”
“第二监狱关押的都是什么人呀,都是些贪污巨腐草菅人命的狗东西,以前不都说进第二监狱是享福吗,纯活该!”
“你傻啊,进去的都是失败的,他们死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想他们死?我就说那时候的地陷好突然。”
“他们再坏,可那都是人命啊…难道没有被冤枉的么?”
“……”
画面开始配文,徐越只扫到“联盟勾结财阀,制造二次伤害……”耳朵开始耳鸣,巨大的爆炸声仿佛响在他耳边。
耳鸣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是爸爸。”
即使隔得很远,即使画面里陆寻舟的背影很小,仍旧可以看出他站在指挥的位置,众星拱月。徐归一眼认出他,他抬头看自己的妈妈,发现徐越双眼怔怔地盯着屏幕,满眼地震惊。
“妈妈?”徐归莫名有些不安,他丢了刚买的小领带,去够徐越的另一只手,身后跟着的保镖迅速把他们跟人群分开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徐越看到了最后那一幕。
指挥转身对着前来请示的人点头,剪辑过的画面切换到另一场爆炸,画面的配文是:“根据后续推演,这次爆炸,最后两个可能幸存的人彻底失去生存机会。”
陆寻舟的脸在耳鸣声中清晰,徐越看着筑成人墙的保镖,突然苦笑。这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当时被压在黑暗狭小空间的记忆,而是曾经看过的电影,安迪在一场暴风雨中获得自由,那个画面主角的笑容他一直记得,即使满身污秽,狼狈不堪。
躺在雷公山被救援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
徐越握紧手机,面无表情地盯着挡在他前面的保镖,耳鸣在持续,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仍旧对电话说:“李陵,你一直都知道?”
然后,挂断电话,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购物袋,平静地对着徐归说话:“徐归,我现在听不见,等会儿回去再跟我说话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