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开平盯完了弟子训练，回到房间之时，才发现江澄已经等候多时。

江澄看封开平一脸疲态，知他是累着了，好心的替封开平倒了一杯茶，封开平也不客气，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见江澄似乎有话要说，封开平也不矫情，大大方方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江澄别扭半天，才开了口：“昨天的事，你不要在意，我就是一时控制不住。”

原来是为了这个，封开平好笑，却也正色对江澄说道。

“其实你也没说错，当时的我只想着方淮实力不济，或许会有危险，却没考虑到他的想法，也根本没想到他是否会愿意我这样做。”

“不过....”封开平看着江澄的眼睛，郑重道：“就算再来一次，就算他一早就知道我的情况，我却还是会这样做。就算他不愿，我也不会改变想法。大不了打晕他，左右他打不过我。”

江澄看着封开平，一时间无话可答。半晌，才低声开口道。

“你没有想过，他或许是会怨你的，不止是对你的怨，更重要的是怨恨那个无能的自己。”

封开平思索一阵开口道：“方淮要强，事事喜欢掌控于心，步步谨慎，不肯行差一步。若是让他知道了，还真有可能如你所说。不过，我却倾向于另外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江澄问道。

封开平调皮的眨了眨眼，浅笑道：“我会跟方淮说，说我是自愿的。他为了巫鬼天书失去了师门，失去了修为，失去了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侠义与信仰。而这一切，本不该是他的责任。”

“我会跟他说，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这也本来就是我想做的。我只是想为天下安定尽自己的一份力，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任何人。”

说道此处，封开平潇洒一笑，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的看向江澄。

“若按照你的计划，等事成之后，恐怕对云梦江氏有害无利，你费尽这么多心血建立起来的莲花坞，恐怕也要经历一番阵痛。江前辈，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江澄被封开平问得愣住了。

是啊，方淮与封开平心里有大义，敢为天下之不可为。自己与他们相比，实在惭愧。他不知该如何与封开平说，若真是要说，说什么？

说在他心中，天下大义只能往后排？排在莲花坞之后？排在云梦江氏之后？

他不敢说！

江澄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握紧了茶杯。江澄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封开平却注意到了，江澄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

封开平表面上大大咧咧，可心思最是剔透，已将江澄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没办法，江澄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却唯独在在乎的人面前暴露得彻彻底底。

封开平有一瞬间的高兴，江澄在他面前泄露了真情实感，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是江澄在乎的人了？

然而看到江澄沉思的模样，封开平心下了然，多半是又钻牛角尖，将自己与方淮对比，然后内心不自信了。

这可不行，我得把他拉出来，封开平暗暗想着。

说干就干，封开平突然伸出手在江澄耳边打了一个响指，将江澄沉思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干嘛，想震聋我吗？”江澄揉着耳朵，没好气的说道。

封开平本来一肚子劝慰的话，瞬间都说不出来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同样没好气的说道：“一个响指就把你震聋了，你是有多脆弱。”

“呵，我看你是又想去炖莲藕了。”江澄威胁到。

“停，打住，你就不会说别的吗，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封开平无奈道。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江澄得意道。

“你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封开平默默吐槽。

“行了，话题都被你扯远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好好记着，一个字都不许漏。”封开平强硬道。

“这是教训起我来了？”江澄调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封开平严肃道。

江澄看封开平真的认真起来了，便也不再说笑，甚至连坐姿都端正了几分。

“江澄，判断一个人是否可交，从来不是看这个人想的是什么，甚至也不是看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若以想法定善恶，那这天下又有几个仁善之人？谁内心没有阴暗的一面？反之，便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内心也总有自己柔软的地方。”

“内心的想法驱动人行动，言语为表达，却也不尽其然。可这个人做过的事，行过的路，却是无法改变，无法磨灭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或物，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有限的，装下了一个自然装不下另一个，若是想要全部装下，必得有先后之分，亲疏之别，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方淮也曾说过将孟缳的安危至于他自己之上，这并没有什么可苛责的地方。”

“作为一宗之主，将云梦江氏的利益置于最高并没有什么不对，你从来就没有做错。那些口口声声以天下为先的正人君子们，若真是无牵无挂倒也罢了，我敬佩他们。可若是一宗之主说出这话，难免让人觉得虚伪。若真是以天下为先，何不散尽家财还于天下？”

“你曾经说过，你守一方水土，这便是你的责任。怎么现在却忘记了呢？”

“你从来就不用跟别人比，你只是你自己，而已。”

江澄注视着封开平，似乎第一天认识此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从来没有人希望他只是他自己。

他从小就被强加了少宗主的枷锁，却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应该高兴，应该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一切。

云梦江氏传承上百年的基业，数十代人奋斗的结果，都交到他手上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说来矫情，他也想当话本里的男主角，追求自己的道，管他日落日升。大不了来一句，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你们从来没有给我。

可他不能。

他从小敏感，懂事得早，他一早就知道，自己逃不过，赖不掉。既然如此，便坦荡接受吧。

他也就是如此坦荡的接受了。

直到现在。

江澄突然红了眼眶，赶忙抬头，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是有多久了，是有多久未曾与眼泪见面了。

江澄突然自嘲一声：“没想到我江澄活了这三十年，如今却还要接受别人的教导，真是可笑。”

江澄突然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要踏出门槛时顿住了身形，没有回头，却声音嘶哑的开口：“封开平，谢谢你。”

封开平知江澄必是将他所有话都听进去了。

封开平看着江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却是微微放松。

他应该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吧。

封开平顺着小路来到了湖心亭，这是江澄最喜欢待的地方。不过以往都是晚上来，白天来倒是极少。

封开平看着随风摇曳的莲花，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他想起了家族覆灭，他想起了十年漂泊，他想起了淋漓血仇，他想起了梦中那人的妄语。

他以为他这一生就此漂泊下去了，无所谓，天大地大，反得个随心自在。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在一个地方停留。

江澄把校场甩给了它，却无端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自己来莲花坞不是白吃白住的，自己是有价值的。

江澄对人的好，从来不会让人感觉到负担。

或许是漂泊十年太累了吧，如今有一个地方停留，就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