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傲瑞雪,寒光凝远峰。
北陀国位于大晟西北方向,被重峦叠嶂的昌平山脉环抱,本应是高寒干旱之地,却恰好有一条汹涌的丹永川流经其中,在广袤荒漠之中滋养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
虽是凛冬,可北陀部族没有大晟那般规矩,路上多是身批兽皮、头戴毡帽的百姓自由行走。冰天雪地,万物凋敝,他们手上拿着猎具和刚打回来的猎物,就连那些还不到半人高的小娃娃怀中也抱着一只山鸡。
越接近天隆城,元沙便越是兴奋,连无端折腾侍从的次数都少了许多,在他遥遥看见伫立在城门外的那黑发挺拔的高大身影后,他的高兴更是达到了顶峰。
“胡安!我回来啦!”
车还在路上走着,元沙已经半个人探出窗去用力挥手,只待车堪堪停稳,他就不顾自己长长的锦袍拖在雪水与黄沙混合而成的泥泞之中,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奔上前去。
这还是那骄纵至极的元沙殿下?
谢辰阳略一侧脸,秦北立即会意,朝身边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打探道:“那是何人?元沙殿下为何与他那般熟络,难道也是某位王族亲贵?”
小内侍完全见惯不怪:“那位是离火殿殿帅,胡安大人,是元沙殿下的好友。”
秦北又问:“这位胡大人看上去丰神俊朗,又与元沙殿下关系这样好,想必是哪家高门显贵的公子吧。”
小内饰有些奇怪地瞥一眼秦北,心道此人怎么这么多问题,不过这在北陀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胡安大人是布衣出身,有一次在木兰围猎中从雪豹爪下救了大王,大王见他武功卓然,人品贵重,便命他掌帅离火殿。”
北陀部族民风“淳朴”,人人善毒好战,律法上更是不甚严谨,因而民间作奸犯科、动辄投毒斗殴之事简直层出不穷。
现任北陀王元策继位时未及弱冠,外有群狼环伺,内有权臣掣肘,大部分权力更是掌控在他那位叔父、摄政王元宏手中。元策继位之初可动的地方不多,便从民生入手。
离火殿是元策参考大晟刑狱、司法制度而特设的机构,从职能上类似于大晟的刑部与大理寺结合,离火殿上下司衙均以殿帅马首是瞻。
谢辰阳此前倒是听说过这位胡安大人。
离火殿设立之初,北陀国上下几乎无人把它看在眼里,更别说这位出身微末的胡殿帅,只以为他不过是恰好与大王有救命之恩,才得到一个虚名。
怎知此人不仅有着能从猛兽爪下救人的卓群武艺,更精通药理,宵小在他眼中无所遁形。而一旦案子涉及到宗亲重臣,他的微末出身和北陀王的背后支持竟成了最好的武器,几年间就成了掌控几乎整个北陀刑狱之事的“活阎王”。
如今天隆城中一派祥和,不得不论及这位胡殿帅的功劳。
胡安看见元沙下了车,便大步上前,握拳行礼:“恭迎殿下。”
元沙笑着打掉他握着礼的手:“咱们俩还搞这些虚礼做什么。我跟你说,大晟可好玩了,就是那边的人不怎么样……”
胡安神情淡漠,一边应着元沙,一边指派人过去牵引元沙的车驾行李。
谢辰阳远远看着二人说说笑笑,心中暗暗称奇。
他手上的情报倒是说过胡安与北陀王两兄弟关系匪浅,可也不知道是这般的……
想到这里,谢辰阳心念一动,忽的转头去看战科。
只见战科低头站在车驾旁,右手紧紧握着他那柄大弯刀,神情看上去颇有些——尴尬和失落?
*
进入天隆城后,元沙仿佛一下子释放了自己本来也没怎么压抑的天性,嚷着要进宫与皇兄告状,痛诉他这一趟旅程的“诸多艰辛”。此前他身边跟着的都是顺从他心意的护卫与侍从,没想到回到天隆城后,胡安竟是那个能管住他的人,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元沙先行回府。
元沙还想邀请闻非他们住在自己的王府,谢辰阳还未想好理由婉拒,一路上异常沉默的闻非倒是开口了:“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应该也明白,我这种江湖游医平生最烦规矩,还是客栈更自在些。”
闻非说话的时候,胡安的目光倏然定格在她身上,似乎在探寻什么。
元沙的客套向来是装个样子,闻非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坚持,最后只吩咐府令替他们订了城中最好的客栈。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客栈与少狼主府所在地内城竟只隔了一条护城河。
“小二!好什么好酒好菜通通拿上来!顺便给我们讲讲这天隆城附近可有哪些值得一观的好景致?”王良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就开始点菜。
虽说此行名曰游玩,实为探查,可既然有人做东,倒也不必假惺惺地客气。
那小二长得高鼻深目,一头浓密的棕发,笑容可掬,识得这桌客人是少狼主府府令亲自带来的,自然十分殷勤。
“客官们这是从南边过来的吧,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有什么景致,不过几位若是真想出去玩,倒是可以到城北的容武石窟一观。”
谢辰阳也在桌边施施然落座,“北边不是昌荣山么,这容武石窟可是近期开凿的?”
小二答道:“正是。其实以往王室也有开凿石窟的惯例,只不过前几年大王刚登基,政务繁忙给耽搁了,如今国中平顺,自然就想起了这开凿石窟的大事。”
秦北道:“这么说的话,这容武石窟还是历代北陀王主修的王室洞窟?想必是精美绝伦吧。”
小二满脸得意:“那是自然,匠人、画师都精选而来。这次是大王继位后第一次开凿,听闻摄政王殿下还从自己的私库中添了许多,就连用作壁画的颜料都选了最上品的宝石,置身其中仿若天界,群星璀璨,就是升仙也不过如是了!”
谢辰阳笑道:“既如此,看来这容武石窟不得不一游了。闻大夫,你之前好像也曾来过北陀,可有到石窟中去看过?”
怎知他这话出口却直接掉了地,原应接话的闻非有些怔怔地盯着梁柱上雕刻而成的花纹,半天也不见开口。谢辰阳忽的想起她从靠近天隆城就开始这般沉默了,心下奇怪,此时人多口杂也不好多问,只得又唤了几声。
闻非正出神,恍惚间听见好像有人叫她,转过头才发现谢辰阳等人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怎么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王良兴奋道:“我们打算明日去城北看石窟,闻大夫要一起吗?”
闻非略一盘算方位,知道他们说的是容武石窟,点头应道:“北陀的石窟确是一绝,那便去吧。”
谢辰阳依旧盯着她,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可是这客栈有哪里不妥?”
闻非一愣,摇摇头。
酒菜上来得很快,都是北陀当地美食,烤得外焦里嫩的牦牛肉搭配用小壶温热的高粱酒,一口下去,任是外头滴水成冰也得融化成一汪春意。
闻非却还是那般胃口不佳的样子,替他们验过酒菜无毒后,便借故回房休息了。
她上楼的脚步依旧是平素那般轻盈无声,却没有留意到身后,谢辰阳始终直直盯着她的背影。
*
因着容武石窟距离城中不算近,第二日一大早他们便出了门,却没想到客栈门外早有车马等候多时。
闻非定睛一看,识得那人是昨日在城门外迎接元沙的府令。
府令见众人现身,上前恭敬作揖:“殿下听闻诸位要到容武石窟游玩,命我带着车马前来供诸位驱使。”
听了这话,王良和秦北对视一眼,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谢辰阳笑应道:“殿下还真是有心了,府令回去后还请替我们谢过他。”他们不过是昨日晚饭时与小厮闲话了几句,今日元沙便连车马都送来了,可不算是“有心”嘛。
闻非挑了挑眉,在谢辰阳的眼神暗示下坦然上了车,毕竟她只是个随行大夫,东家都不在意,她自然不会强装清高。
今日送来的这驾马车虽也饰有锦盖、内铺毛毯,可对比元沙本人坐的车驾而言已然是朴素至极,倒是不像他亲自挑选的。车夫是个乐呵呵的壮汉,操着一口浓重北陀口音的寒州话,一路上给他们介绍天隆城各处景致。
北陀虽臣服于大晟多年,可民间依旧有不少人对大晟怀恨在心,更别谈学说大晟官话,这位车夫显然是专门挑选的。
如此妥帖的安排,元沙殿下竟真的是有心了。
原想着清早出发,又是寒天腊月,应该是没什么游人才是,没想到越是靠近石窟行人越多,他们的车被堵在路上进退维谷,闻非与谢辰阳商量了一下,决定吩咐车夫先找个地方停下等候,他们下车步行。
走到能看见容武石窟法顶的位置,更是游人如织,摩肩擦踵,个个脸上都兴致勃勃。
王良被挤得无奈,用不太熟练的北陀语跟身旁的人搭话道:“这位兄台,今日容武石窟是有什么盛会么,怎么这么多人啊?”
那人回头扫了几眼他们几个:“南边来的?”见王良点点头,那人又道:“不知道了吧,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点睛大会’!”
“什么是点睛大会?”闻非并非第一次到北陀,却从未听说过这个盛会。
“约莫五年前吧,摄政王殿下从西疆寻到了一位壁画大师,每年在容武石窟的正壁上画一副经变画,然后寻一个良辰吉日,在大众面前当场点睛,供大家观赏,称之为点睛大会。现场还有高僧颂福,歌舞杂役,石窟旁的彩云楼还会连开三日素斋,自然惹得大家都去凑热闹。”
那人越说越兴奋,说到素斋时简直双眼放光,看着不像是为了欣赏壁画,倒像是为了蹭饭去的。
闻非甚少到这么多人的地方来,心中烦闷,越是往前走越是交手弓背,仿佛一只马上就要炸毛逃窜的猫。
她身形细长,挤在人群中很容易就会被周围的人浪冲散,神奇的是每当有不管不顾的人靠近她身边,很快便会捂着腰、歪着脚步躲闪而去,无人能碰到她半点衣角。
一开始闻非浑然不觉,三两次下来便察觉到不对,她抓过头看向身侧,却只看到谢辰阳对她淡然一笑。
闻非有些不自然地躲开视线,忽又小声问道:“既是王室开凿的洞窟,却是摄政王大出风头,这若是放在大晟已经算是逾制叛国了吧?这位北陀王竟也不管管。”
谢辰阳笑道:“打鱼还得先撒饵呢,暂且看看这壁画能有多精妙。”
待他们走到容武石窟下方,已是天光大亮,彼时恰好一道日光落在窟檐的琉璃翠瓦之上,霎时间仿若金光万道笼罩世人,洞窟之下人声鼎沸,愈发挤向正前方的大窟。
用作“点睛大会”的壁画并非如往常绘于洞窟内部,而是在洞外一处宽约二十丈、高约五丈的平整石壁之上。
遥遥望去,一个青衣和尚手握画笔,独自立于高台之上,他面前是一副几近完成的地狱经变图,十殿阎王身披华服依次排列,着黑衣的判官与举黑幡的使者跟随其后,带枷亡者被押着轮番经过,冥途险阻路长,让人望之背后发凉,一时间连吵嚷的人群都安静了几分。
这壁画的确技艺精妙,栩栩如生,谢辰阳想起在游鱼舫中看到那副地狱变,脸色莫名有些阴沉。
闻非作为一个“死”过两回,又行医十数载的人,对于这种以“身后世界惊醒现世”的作品一向不屑一顾,权当自己是来欣赏工艺品的。
不过这壁画倒是有一点奇异,画上主题虽是地狱,可画幅中央却不是十殿阎王中的任何一位,反倒是一位身披铠甲、英气逼人的女将军,只见她手握银枪,跨坐于高大骏马之上,无数血淋淋的败兵俘虏伏在她的铁骑之下瑟瑟发抖。
这位女将军面容姣好,青丝飞扬,仿若下一瞬就要骑着马冲出石壁,却唯独深邃眼眶之中空无一物。
看来这便是今日“点睛大会”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