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夏梅茵回到姑姑家,听说她回香港不久,姑姑就把爷爷奶奶接回来一起同住,方便好照顾老人。
“送你。”路迟青起身捞走茶几上的车钥匙。
“不用。”夏梅茵摇头,“我打车就好,你不是说下午要去见客户?”
“送你和见客户并不冲突。”路迟青亲了亲她的脸颊,又摸一把她头,他弯腰站着,她则坐在沙发,又宠又爹系。
“哟哟哟,真肉麻哦!”孟縠出现的十分冒昧,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语气阴阳怪调,林黛玉附体,“美了你们,惨了旁人!我这人,恐怕天生就是吃狗粮的命!”
“那你回避,眼不见心不烦。”路迟青侧眸看他,眼底玩味炫耀之意深显。
“唉,大抵是我的热情太过炽热,扰了你们的清净。”孟縠爆改周树人风,又问夏梅茵,“嫂嫂,神经病用粤语怎么说?”
夏梅茵斩钉截铁道:“靓仔。”
“你个靓仔。”孟縠骂他。
路迟青憋笑回了句:“多谢嗮。”
孟縠:“?”
…
路迟青送她到卿尹小区门口,这里是一片环境幽静,基础设施健全的居民楼,绿植覆盖率高,有人工湖,坐电梯上到八层楼,812门号前,路迟青按了按门铃。
夏梅茵不知觉攥紧手心。
很快,门打开,一个七岁模样的小孩探出头来,黑葡萄般清澈的眼睛呆呆看了夏梅茵几秒,忽然惊喜叫:“表姐?”
“小林子。”夏梅茵笑道。
“表姐,你回来啦!小林子想死你了!”林若秋抱紧表姐大腿,看到身后路迟青,又乖乖放开她的腿,跑去抱他的,声音软糯乖甜,“迟青哥哥好。”
“嗯,乖。”路迟青言简意赅。
“你妈妈在家吗?”夏梅茵拉过她肩头,俯身捏她肉乎乎的幼脸。
“不在,妈妈在医院陪外公。”
“爷爷住院了?!”夏梅茵一颗心倏尔跳到嗓子眼儿,“那奶奶呢?”
“外婆也在医院,只有我和哥哥在家。”林若秋眨巴着眼睛回答。
夏梅茵立刻转头看路迟青,他拍拍她后背说别担心,然后给姑姑打电话。
电话里,姑姑说爷爷前几天咳嗽咳出血,就立刻上医院看了,病情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医生建议住院观察。
夏梅茵赶来医院的时候,浑身颤抖不止,神经绷着,路迟青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哄她,她一句都听不清,心慌得不得了。
路迟青满眼心疼,却无能为力,无法替她分忧。
病房门已经早已打开等待她,夏梅茵火急火燎冲进里面,一眼就看到躺在白色病床上憔悴得快要认不出模样的爷爷。
夏梅茵浑身血液凝固住了,她一生中,为数不多无条件爱她的最好的亲人,多年不见,如今以一种痛苦的样子重逢,鼻子插着氧气管,直伸进喉咙,穿过支气管,抵达早已衰竭的肺里。
“梅茵?”奶奶老皱的泪眼朦胧不已。
“奶奶,爷爷他……”夏梅茵看着奶奶,嘴唇剧烈抖动,音节都破碎了。
“你爷爷没事,你终于回来了,我们两老头等你等了好久哇……”奶奶喜极而泣。
“是我,我回来了,梅茵回来了。”夏梅茵紧紧抱住奶奶,她已白发苍苍,找不到一根黑灰的发丝了,抱住她的时候,消瘦的衣服里似乎只包了骨头,捧着她的手很轻,没有重量,轻若一朵轻轻一吹就散开的蒲公英。
床上的老人慢缓睁开薄若细纸的眼皮子,好似那不是睁开的,是被什么东西蛮劲儿掰开的,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
爷爷微微张着嘴微弱呼吸着,看到夏梅茵,眼神动容与欣喜交错,一瞬间老泪纵横,低喃发出嘶哑老旧的声音:“乖孙啊……”
这一叫,夏梅茵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触动击溃。
她趴在床沿,流着泪:“爷爷,我在。”
“爷爷……等你好久了。”他轻轻拼凑出这么一句,她还是听到了。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夏梅茵捉住他枯瘦如柴的手,这么一只缺了一根大拇指的手,传来淡淡的温热,与滚烫的泪融合在一起。
夏爷爷断断续续地笑了:“爷爷不怪你……爷爷没怪过你,梅茵啊……你过来,靠近爷爷……”
夏梅茵抽吸鼻子,把耳朵凑过来。
当他说话时,声音十分微细,教人听了,产生残烛在风中摇曳的感觉。
她听见爷爷似乎在用光生命末尾的最后一丝气息,轻声说:“你还认我这个爷爷,回来看爷爷,爷爷可以放心走了。”
夏梅茵崩溃大哭起来。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孙女。
爷爷再次闭上了眼睛,说了这么多话,似乎真的已经花费他所有力气和心神。
这时护士走过来记录心跳,看了眼夏梅茵忍不住开口:“病人现在要安静休息,家属最好不要簇拥成堆。”
路迟青抱起夏梅茵,说了句乖,别哭,用指腹抹干她的泪。
姑姑也过来安慰她,“梅茵,我们出去说吧。”
出来走廊的凳椅上坐着,路迟青没呆多久有事先走,这里只剩下她和奶奶,还有姑姑三人。
冷白的走廊凄清冷寂,看不到生命力和希望,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是白茫茫的冬雾。
“我和老爷子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们夏家孙女了。”夏奶奶握着她的手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喉咙哽咽。
“你八岁那年。”
“这么早就知道了?”夏梅茵彻底震惊,对上奶奶慈祥悠远的目光。
奶奶粗糙皱巴巴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脸颊,到耳垂,温柔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们怎么知道的?”
“……嗯。”
“我们夏家所有人都对海鲜过敏,寿安,你姑姑,我和你老爷子,都碰不得海鲜,八岁那年你吵着说要吃龙虾海蟹,那时我们就猜出来了。”
夏梅茵心口重重撞了下,她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她艰难喘了口气,嘴唇发干:“那你们还愿意收留我,疼爱我,抚养我?”
“傻孩子,难不成把你赶出门呀,你这么小一个,就被送来这个遥远的地方,奶奶怎么舍得让你流浪,你叫我一声奶奶,我心都化了,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夏梅茵已经泣不成声,喉咙沙哑,眼泪模糊了一切。
“你回白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找爷爷奶奶,以为你不认我们了,不认也好,你生来就是富贵的,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心安,你爷爷这些年肺疾越来越严重,算命先生说活不了多久了,过不了这个年了,我还想叫迟青给你捎电话,跪下来求也求你回来见老爷子最后一面,那是他死前夙愿,他为了等你吊着最后一口气支撑到现在,现在你回来了,他最后的心愿了了。”
“别哭,孩子,人都是有命数的。”奶奶无比爱怜地拂走她不断涌出的泪珠,她哭起来很凶,怎么都停不下来,在她眼里像极了小时候摔倒喊疼又长不大的小姑娘。
“奶奶……对不起,我太懦弱了,这几年我一直在逃避,逃避这个真相,我不敢回来面对你们,我害怕你们不要我,怪我不是夏家人,是我太懦弱了,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夏梅茵已经哭成泪人,带着浓浓的鼻音。
“十多年的感情,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永远是爷爷奶奶最疼爱的孩子。”奶奶轻轻抱住她,像小时候她喝中药苦出眼泪时一边擦拭她的泪一边把她抱在腿上轻轻摇晃,可惜她现在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窥见死亡的轨迹,而梅茵的生命还很鲜嫩,还有很长的路没走,可她已经无法把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坐着。
不过还好,小时候没少抱她,背她,逗她玩儿,这就足够了。
她拥有过了,也看到了她健康长大。
还有什么遗憾呢。
…
从医院出来,夏梅茵眼睛又红又肿,等电梯的间隙,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个女人从去往妇产科的电梯出来,身边男人寸步不离守着她。
注意到这道炙热滚烫的视线,刘新晴这时也慢慢抬起头来,错开来来往往的肩膀,目光驻足在她身上。
刘新晴瞳孔缩了缩,眼底很快泛出细微波澜。
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冷白熙攘的走廊相见。
恍如隔世。
“梅茵?”
温柔平淡的声音令她缓慢眨了眨眼,夏梅茵回过神来,微笑,主动上前:“好巧。”
“你怎么会在医院?”
“爷爷住院了。”
“夏爷爷他身体怎么样了?”
“这次病的有点重,不太好说。”夏梅茵叹了叹气。
“别担心,夏爷爷一定会没事的。”刘新晴安慰几句,在她的学生时代,夏爷爷曾给过她缺失的温暖,当听到住院的消息,心口抽紧了一下。
“嗯。”夏梅茵点点头。
刘新晴露出一抹静淡的笑来,对男人介绍道:“她叫夏梅茵,我以前的好朋友,梅茵,这是我丈夫,叫段忱司。”
夏梅茵快速整理情绪,颔首:“你好。”
段忱司也颔首:“你好。”
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眼底有颗泪痣,一双桃花眼无比多情,是那种网络一抓大一把的长相,身材较对而言看起来瘦弱,常年不锻炼的细板身材,穿上西服又恰好中规中矩,别有一番清味,对于夏梅茵这种脸盲的人来说,放在人群中算不上出众耀眼,和活在滤镜下的网红脸没什么两样,妆束雷同,有股浓浓的炫示卖弄之味。
看了没几秒,她淡淡收回眸,又听见刘新晴用一种刻意维持旧日亲近的语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夏梅茵目光往下,落在她轻放在肚子上的手,“你……”
刘新晴笑而不答:“这么多年不见,有没有时间叙叙旧?”
咖啡店开在医院马路对面的街边,这里头十分安静,音乐也慢慢吞吞的,隔绝了街外繁闹声。
刘新晴不紧不慢喝了口温开水:“我要当妈妈了。”
夏梅茵默言,她其实能看出来,她的身上已经有了母爱的面相。
刘新晴缓缓开口:“梅茵,你变了好多,变得更漂亮了,自从你回去白家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你说你这个人,真狠心,当年走的时候都没有跟我和梅雨好好告个别。”
“身不由己。”她付之一笑,她只能这么说,现在来追究一个解释已经没有意义了。
“当时梅雨还跟我吵了一架,她说你这人心太狠了,不讲情面,走也不说一声,她气了好久。”
“梅雨她现在怎么样了?”
“高考后,她分数太低,国内民办二本都考不上,她爸妈又不想她读大专浪费青春,就花了一大笔钱送她去美国留学了,我呢,考的也不理想,起码有个二本混混日子,只是上大学之后,我和她的联系也渐渐变少,直到最后无话可说,我也是通过她朋友圈才窥探出一些生活轨迹,她在美国那边玩得挺开心。”
夏梅茵沉默了许久,想起什么:“我记得她当时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没错,他叫裴煵,和路迟青是好兄弟,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刘新晴默了默,又叹了口气。
“什么过往?”
“说来复杂,这件事牵扯到四个人,同时也伤害了四个人。”
“谁伤害了谁?”夏梅茵心头一惊。
“要从高三上学期说起,梅雨找裴煵表白,毫无疑问他拒绝了,当时很多人都在传裴煵喜欢上一个同班女孩,叫叶聆冬,从北京转学过来的,两人互生情愫,很快就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刘新晴停顿须臾,笑了笑说,“叶聆冬有一张天生漂亮的脸蛋,她长的像个天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冷又孤世,人又总是淡淡的,什么都不在意,很快以样貌出众成为校花,裴煵可以说是对她一见钟情,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追上她,追到手后,裴煵变了个人似的,用尽全力讨好这个女孩,对她好到天上去,就没见过对哪个女孩热情成这样,全校都知道他十分宠爱她。”
“叶聆冬……”夏梅茵低喃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地,单念这个名字,一种淡淡的伤感随之而来。
这个名字,让人想起南京凛冬白雪,孤寂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