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三人带着两个小不点,一起回到零州月府。
风随肆看见昔日热闹的月府,如今冷冷清清,偶然才能看见一个打扫的仆人,心中感慨万千。
月空落抬手指向某面墙壁:“那边墙上本来有我们小时候画的画,修缮之后什么都没了。”月府被绵魅烧了一次,许多地方都翻修了。
月天清听到月空落的话,却睁大了眼,“我从来不会乱涂乱画,那是你画的。”
“我说的‘我们’是之前的月家人,包括爹,小叔,爷爷,太爷爷……许多人都在那里画过画。因为那墙又大又平整,和纸也差不多了。”
风随肆也记起那面墙。原来它有过去许多人留下的痕迹。真是值得怀念,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
月天清带着月菀月苧去府中其他地方转悠,月空落风随肆进入祠堂。
风随肆看见祠堂所供牌位和过去皆不相同,犹豫着开口,“牌位都换过?”
月空落进了祠堂便不再和风随肆拌嘴,轻声道:“那妖斩掉了所有牌位。连我奶奶埋在梨树下的牌位都被挖出来毁掉了。”
风随肆也轻轻道:“所有牌位皆是雾隐竹所制,绵魅不愿族人身躯再承受任何魂魄。”
“别说了,磕吧。”
风随肆起先认真地在心中向眼前牌位所代表的先人道歉,后来心思竟然渐渐跑远。他想起绵魅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你还有很多年可活,去慢慢寻找答案吧。这是我教给你最后的东西。它比什么仇恨重要多了……蠢货,活下去吧!”
风随肆也不知自己何时开始便泪流满面。
前辈,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我会去找寻答案。
他曾呼唤绵魅无数次,只希望绵魅还在。因为要是连绵魅也不在了,他在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长辈了。但绵魅终究不在了。
月空落原本还打算让风随肆干点其他的,但是看见风随肆的眼泪,他想:算你拿捏了我,就此两清了!
还好他不知风随肆在想着绵魅,否则他得把风随肆踢出月家祠堂,再在月府家规里加一条“任何人不得让风随肆进入月府”。
风随肆给祠堂所有牌位都磕了三个头,磕完他问月空落:“桑椹花楸他们葬在哪里?”
“在郊外,下午我带你过去。”月空落说罢丢给风随肆一瓶伤药。
风随肆对他笑一笑,没有出言打破两人间难得的平静。风随肆擦完药,静等片刻,额头上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点点红印。两人这便出祠堂去找月天清他们。
只是才出祠堂,月空落便看见月天清局促地站在不远处,手上拉着月菀和月苎。月苎似乎还在对月天清生气。
月空落:“怎么了?”
月天清干笑。月苎嘟嘴。月菀道:“爹刚才不是在可惜墙上的画没了吗,我和月苎帮你重新画了。”
月天清扶额,“不可以画在那里!”月空落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事情不太妙。
风随肆好奇:“哪里?”
月天清指向祠堂侧墙。那处灰色的墙壁上画着一堆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的红色图案。
虽然过去的画没有了,但是以后,还会有一代又一代年幼的月家后辈在月府古老的墙上涂涂画画。血脉传承将通过这样简单的方式延续下去。
月天清以为月空落会教训两个孩子,不料月空落却忽而笑了,看向月菀月苎:“好罢,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画的是什么呢?”
月苎对月天清哼了一声,跑到月空落身边,抓住他的袖摆,“画的我和姐姐,爹娘,小叔,还有这个叔叔。”
风随肆奇了,“画我做什么?”
月空落瞪他,“你也是月家人,为什么不画?”
月菀月苎闻言好奇地看向风随肆。
月空落向风随肆传音:【你和天清结道侣,只能是你嫁进来。娶走天清你想都不要想。】
【哈哈哈……好罢。我也没说过我要娶天清啊,你怎么确定是我想娶天清,而不是天清想娶我呢?】
【呵呵。】
他都不知道撞见两人鬼混多少次了,风随肆这话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
回到崇德门后,月天清很快宣布他要和沈峰结为道侣的事。全宗门都为之轰动。
月空落察觉到什么,“你怎么这么着急?”
月天清看向还在为文书发愁、抽出一叠文书准备偷偷塞给枢机地的月空落,道:“我和小肆找到了可以飞天的办法,决定去试一试。这一去,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露蜀台大殿内,微风吹起珠帘,发出细小的碰撞声。月天清等待那声音停止,等待月空落的反应。
月空落却出乎他意料地遽然起身,疾步往外走。月天清试图拉住他,“哥哥……”月空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挣开他的手离开了。
风又起,珠帘彼此碰撞的声音更加清脆,月天清的心也更乱了。
“唉……”
回鹤池后,月天清看见风随肆正在和一只仙鹤对峙。
风随肆:“我在这里钓鱼,你再过来拉屎我就不客气了!”
仙鹤晃了晃头,眼中露出几分疑惑。而当风随肆好不容易冷静了些,不再盯着仙鹤,转而俯身捡起自己钓到的鱼时,仙鹤猛地低头去啄风随肆的手。
风随肆迅速缩手,而后恶狠狠看向仙鹤:“这池子里的鱼是给我的!你不会真以为是你的了吧?!”
怪他从前待在鹤池的时间太少,搞得这些仙鹤以为自己才是鹤池鱼群的享用者。
他还要再与和仙鹤斗一斗,却看见仙鹤背后的人。风随肆冷哼一声,随手从鱼钩上取下鱼丢给仙鹤,仙鹤脖子一伸接过鱼,而后不急不缓地悠然走开。
“天清,怎么了?”风随肆觉得月天清似乎有些……失落?
月天清原本以为自己又会被月空落训斥一通,没想到月空落居然直接离开,一句话也不说。
“哥哥不太能接受我离开。”
风随肆觉得月空落直接同意才是有鬼了,“他不一直那个样子?你要做什么,他总是要反对。”
“不是反对……他是舍不得和我分开。小叔很少和我们联系,月菀月苎还小……有些话,他只有向我才说得出来。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他舍不得我。”
风随肆从未体会过这种兄弟姐妹间彼此扶持的亲情,有些不理解,也有些欣羡。
“嗯……那纪年呢?”
“我并不清楚他和纪年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当年说是联姻,现在有儿有女,在孩子们面前是爹娘的样子。”
他猜月空落和纪年连“我喜欢你”都从未向对方说过。
最后,月天清去找纪年。
纪年听到他的来意,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但还不待月天清问她,她便道:“我知道了,我会照顾月空落的。”
“多谢。”
纪年摇摇头。随后月天清转身离开。
看着月天清远去,纪年心道:真的只是为了道而做这一切吗……那我真是再活几辈子都比不过你了,太清君子。真可恶啊。
又过了段日子,两人完成结契。他们都不是爱热闹的人,故而只是修书向熟人发去喜糖,并未举办大型仪式。
是夜。
红烛光芒下,两人看着身穿红色婚服的对方,皆觉得不真实。
月天清轻叹一声:“可算是修成正果了。”
风随肆:“哈哈哈……我感觉和以往差不多呢,就是结了个契约,换了身衣服。”
月天清:“原本我以为我不会等到这一天了。”风随肆刚想问为什么就自己想到了答案,眨眨眼看向月天清,用力微笑。月天清:“真的像梦一样。”
风随肆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百年来经历的风雪,但忽而发现这份沉重他担不起,遂不再说话,只举起酒杯。
两人喝了交杯酒,风随肆低落的情绪在酒入口的一刹那一洗而空,“甜的?像花蜜一样。”
“不然呢,放厌者耽在这里,喝了酒就直接睡了,什么都来不及干。”
厌者耽是越想喝醉的人越不会喝醉,越不喜欢喝酒的人越容易醉。偏偏有一种奇特的酒香,让喝过的人这辈子便再也忘不掉。
风随肆笑了,“你想干什么呀?”
月天清放下酒杯,“你说呢,还能是什么。”
……
两人胡闹了几日,事后都表示以后不能这样了,简直荒淫无度,有失修仙者高洁风仪。月天清再次去找月空落,月空落只说:“一起吃个饭吧。”
三人去了金杏门的樱花野。
明朗春日,樱花成片,暖阳流水。
樱树林间,三人围坐一方小几。不远处的树下,蝶瑟被置于石上,库鞘倚着树干。
无静有凡死后,美君便舍下库鞘,不知所踪。曾经她很想要库鞘,很想要比桀骨出名,如今却都不在乎了。
山客书斋每年年末都会收到来自无名人寄来的《奇才传》增修稿。其中很多细节只有参与过初版《奇才传》创作的人才知道。月天清知道美君还在为有凡未竟的事业而努力,不由得露出笑意。
“敬,悠悠岁月。”
三人举酒。酒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在这安宁春日,格外清晰。三人看花尝酒,一时无言,只有阳光混着风泻下的声音。
月空落瞥见蝶瑟,想起一个人来。他看向风随肆,刚启唇,月天清就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拦住他,道:“只谈风月,勿论诛邪。”
月空落一怔,明白过来。他笑道:“来,只谈风月,勿论诛邪。”
风随肆:“干杯。”
一阵风过,樱花飘落,几片花瓣静静落到蝶瑟的瑟面上。库鞘空空的鞘口也刚好飞入一枚柔软的花瓣。月天清看着身旁的小肆和哥哥,看着周围的樱花,恍若入梦。
“天清。”
“怎么了,哥哥?”
月空落微笑着,眼中泪光闪动。一阵樱风中,他举起酒杯,轻轻道:“祝你仙途坦荡,天天开心。”
他曾经很不理解月天清。但现在他想,或许他依然无法理解月天清的想法,但他可以选择尊重。
月天清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其实他飞上天,八成做不成神仙,还反倒要惹神仙生气。而月空落明明这样舍不得自己,不理解他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依然祝他仙途坦荡。
两滴液体落地和花瓣融为一体,而后他举起酒杯和月空落碰杯,“好。”
……
和大家都一一道别后,月天清和风随肆携手走上仙池峰峰顶的雪原——这是月天清认知中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只是走得越近,他的退意也渐渐升起。风随肆回头看见月天清迟疑的眼神,问:“怎么了?”
月天清迟疑:“要不,我们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你一路走了这么远,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要放弃》因为可能失去一切吗?”
月天清不语,心道:我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除了你。
“不要害怕啊,无论前面是一切的真相,是一片虚幻禁锢你我直到永恒,还是无尽的地狱苦业……”风随肆的声音里是一往无前的坚定,“我都会拉着你的手,永远陪你走在这路上。”
“好。”月天清伸出手,紧紧拉住他的手。风随肆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月天清想到那个计划,有点想笑,“我们可能飞不上去,这太耍赖了。”
风随肆却笑着说,“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在地上装作一个哭闹不休的无理小孩也可以啊。”
月天清这下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三指指天。
“如果我爱风随肆,则让我飞天再见天道一次。天道宏明!”
“如果我爱月天清,就让我和月天清一起飞天。天道宏明!”
天地寂静,雷声并未如期而至。两人握紧对方的手。
又过去了数十秒,就在两人怀疑这个方法不起作用时,雷声骤然响起!
“轰隆——!!!”
刹那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原本晴朗明媚的天气变得天昏地暗。两人感觉身体一轻,随后飞了起来。在闪电白光的间隙间,月天清低头看了八十一州最后一眼,而后和风随肆对视一眼,毅然决然地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