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历1019年,月家兄弟拜入崇德门不久后。
“你说你要帮我夺得掌门之位?”月空落凝眉看向纪年。纪年点点头。
“为什么要帮我?”月空落自认自己没什么帮得上纪年的。
“我需要你来巩固我在崇德门的地位。崇德门和其他门派不一样,掌门之位、有司之位皆不能由他们的子嗣继承,我爹退位后,我不能参与门派管理。”
月空落思考片刻,觉得可以和纪年联手,遂而问纪年:“怎么帮你?”
纪年语出惊人:“和我成亲。”
“不行!”
“你有喜欢的人?”
月空落想起那位姑娘,想起那句“她已另寻良人”,便呼吸一滞。过了片刻,他道:“等我考虑一下吧。”
纪年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月空落确实需要时间考虑,遂而点头离开。
月空落在原地走了几圈,最后去找纪聊群,告诉他自己临时有事想回零州一趟,之后两天的课不能去上。才拜入崇德门就要离开,这个要求可能显得他轻佻,但这是月空落唯一想到的可靠一些的办法。因为背着纪聊群离开只能造成更糟糕的情况。
但纪聊群居然欣然同意,甚至还问要不要他送月空落回去。月空落见他桌前厚厚的文书,哪里敢要他送,婉拒了。纪聊群看起来有些惋惜,不过还是没再说什么,只让他注意安全。他甚至没问月空落回去是要做什么。
但月空落此次行程根本没有通知月家。他是为了那个人,那个听了自己许多次箫,却没和自己说过几次话的人。
在回零州之前,月空落心中隐隐期待:她会不会为自己拒绝“良人”,她会不会等他?
但当看见那位姑娘依偎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抬头时眼中皆是笑意时,月空落的幻想被狠狠打破了。之前几个月他一直不敢来找她,就是怕遇到这样的局面。没想到坏的猜想成真了。
月空落捏紧拳头,想要冲进去大闹一番。就是什么都得不到,只能看见她脸上惊慌的神色也好。
但他看见她的小腹有一个明显的弧度——她怀孕了。
她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月空落让自己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但他冷静不了。他的眼泪又一次背叛了他。
事已至此,月空落不敢再看这刺目的一对佳人,快步逃走了。
这是一次完全浪费时间的冲动。他不该怀着多余的期待回来找她。
回到崇德门后,月空落收拾好情绪,答应了纪年的要求。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年底。纪年问要不要和长辈提一提他们的事情。月空落觉得也是时候了,点头同意。纪年便去找纪聊群,月空落便去找月咏。
但事情进展得不是很顺利——月咏非常反对他和纪年的婚事。甚至在初次听到纪年的身份时,月咏还摔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平日里月咏从来没有这样失仪过。
月空落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纪年可谓是整个八十一州最好最合适的联姻对象了。顶级门派家族中年龄品行不错的女子总共只有那几位,除开四方天,剩下的人选里只有纪年最好。
月咏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并没有说出自己反对的理由。月空落无奈之下只得去找他娘。幸好班雅同意了,还同意去说服月咏。
至于另外一边,出乎月空落的意料,纪聊群欣然同意让月空落和纪年成亲。
月空落有些看不透这些长辈。
成亲那日,结契仪式办得异常浩大。月空落本人心中却没有多大的触动,他知道纪年也是一样。
纪聊群请月空落好好照顾纪年。月空落心想:纪年自己就会照顾好自己的,不需要他来照顾。不过他嘴上还是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说得纪聊群醉眼含泪。
月空落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扪心自问,对纪年最大的负责大约是不背着纪年有其他人。但纪年听了必定嗤之以鼻,还会说大可不必。
晏历1032年。
纪聊群离去已有数日,月空落渐渐走出悲痛,学着做一个掌门。
失去了父母和师父,他必须扛起这一切。
翻阅崇德门大事记时,月空落注意到一位前代掌门的经历:“刘晏五次未过试炼,待其师兄放弃掌门之位后成为掌门……”
窗外寒风呼啸,殿内温暖如春。月空落从前觊觎这地方很久,如今身在殿中,却感觉到此处的空旷。
“‘通过试炼者,即成为掌门继承人’……”他的声音变得颤抖。
什么意思?师父不是说只有通过试炼,才能当他徒弟吗?试炼和掌门继承人有什么关系?
月空落在书堆里翻找,很快找到了更多资料佐证那句话。他看来看去,越看越心惊。随着“啪嗒”一声,珍贵的泛黄书籍砸在地上,磕歪了书脊。月空落却无心去捡起它。
蓦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月空落面前。
“除恶行……”纪年才说了三个字,就看见月空落茫然痛苦的表情,她皱眉,“怎么了?”
月空落癫狂地大笑,“哈哈哈!‘怎么了’,这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纪年看见地上的书,心中了然,挑眉笑道:“你终于知道了?”
月空落这下确定是纪年在骗他,眼睛瞬间红了,他抓住纪年的肩膀,“你为什么要骗我?!”
“呵呵。骗你?我只是说,我要靠你巩固我在崇德门的地位,我从来没说过其他的。”
“你说你要和我联姻结盟,帮我当上崇德门掌门!我根本不需要你来帮,我本来就是崇德门掌门继承人!”
“继承人而已,继承人又不代表一定当得上掌门。”
“师父从来没有选其他的继承人!那试炼只有我去过!文师兄也没去过试炼!”月空落眼眶通红,口不择言,直戳纪年的痛处,“崇德门有司掌门的孩子不能继承他们的位置,你就是想当掌门却根本没有资格!”
纪年想起被徐卉流赶去枢机地的徐存,想起主动去除恶行的单邢,想起死死抓住最后一丝颜面和机会的自己,握紧拳头,“因为你和我结道侣,我爹才没选其他人,你别弄错因果。”
要是从前,月空落说不定就信了。但是如今他已经知道纪聊群对班雅的亏欠,明白纪聊群一定会让他或天清当掌门。他还要再对纪年说什么,还要再斥责纪年,却忽而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他放开纪年,转身。
纪年搞不懂他:“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伤心的,不就是联姻吗。”她不是问过月空落有没有喜欢的人?月空落这么生气做什么?
说罢纪年就离开了。月空落也没有去追,因为事情闹大,除了落得一身麻烦,得不到别的东西。
他仔细一想,觉得纪年说的其实没问题。对啊,不就是联姻吗?
但是他确确实实很难过。为了得到崇德门掌门之位,他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是她先放弃我的。”然而,他其实一点都不恨她,他甚至愿意等她发现那个“良人”并非良人。
那位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月空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喜欢她了,即便是偷偷的也不行。
恍惚间,月空落想起当时天清对自己说的话。
天清说得对,他不该这样做。
……
失去了父母和师父,月空落终于把自己的亲弟弟月天清想起来了。但此时他才发现他和月天清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差了。
并不是他和月天清相看两厌。而是他们不能交心。
月空落频繁地去找月天清,想和他重修于好。
面对月空落的突然亲近,月天清始终不冷不热,始终微笑,始终叫他哥哥。于是月空落错把这一切当作他们和好的证明。
直到某一次月空落说话时无意看见月天清淡漠的眼神,他才瞬间清醒过来——天清的笑不是真心的,他其实并不关心自己的哥哥在说什么,他可能只是习惯性地微笑而已。
月空落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唇,没有勇气再开口。
于是他离开了。如他所料,他离开后,月天清没有主动找过他。此时他才记起,月天清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过他,很久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什么话了。
【早知道父母和师父会走,我就该对天清好一点……】想到一半,月空落惊觉:可是父母和师父本来就会比天清先一步离开他。
……
除夕时回月府祭拜,月空落觉得自己没脸给月咏班雅上香,没敢进祠堂。
那天晚上,他梦见班雅在叫他,“阿空,怎么不来找我,是怕我把你抓走吗?哈哈哈。”记忆中母亲的笑还是那样温和。
醒来后,他去祠堂大哭了一场。
哭完,他洗把脸出门看零州的旧人旧物。毕竟再不看可能就看不见了。
阴差阳错地,他走到那家许记豆腐。
许记豆腐还在,她也还在。
她和当年一样,正在一个人默默选黄豆。
她已经不是姑娘了——她是将及四十的妇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黑发间已有银丝。她有一个能干的儿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
他也不是当时月夜吹箫的年轻人了——他是八十一州第一门派崇德门的掌门,四十多岁的年纪,二十多岁的面容。
她看见一个衣着不凡的男子伫立在自己家门口,先是一怔,似乎是不理解为何这样的人物要亲自来买豆腐。但待看清月空落的面容后,她记起月空落,缓缓道:“是你啊。”
她的语气中饱含温柔和惆怅。
“你当时为什么和你现在的丈夫成亲?”月空落下意识问道。但问完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合适,只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她看着月空落,沉默。月空落勉强笑了一下,试图维持最后一丝颜面,道:“是我冒昧了。”说罢他转身。
“一直以来都是你来找我,所以我以为你还会来找我。但是两个月过去,你还没来。后面我看见你离开零城,我就死心了。”
冬日寒风吹过,月空落感觉自己在发抖。
良久,他抹了一把脸,准备离开。
事已至此,何必再有留念呢。装作没来过这里好了。
她看着月空落寂寞的背影,突然开口道:“谢谢。”
月空落一直在忍耐,闻言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怒吼:“有什么好谢的啊?!!”
他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没有一丁点好的地方。他恨过月咏,恨过她,恨过纪年,但他最恨的还是他自己!
“谢谢你的喜欢,让我觉得自己也有值得被喜欢的地方。我不是一无是处,普普通通。很抱歉当年的我不够有勇气,不够相信你,也不够相信自己。谢谢你,你真的很好。你会和你的夫人过得很好的。”
她知道月空落和上一代崇德门掌门之女成亲了,遂送上祝福。
月空落不敢再停留,夺门而逃。
她这样说,只能让他更悔,更恨。
月空落在零州的小巷间仓皇奔跑。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跑了很久之后,他体会到久违的气竭的感觉。停下喘息了一会儿,他从血气和头晕目眩中清醒过来,心中涌起一个清晰的念头:【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想找个人说说自己做的糊涂事。
但他却在恍然间想起:他已没有可以依靠的前辈,他也没有可以倾述的对象。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大火燃烧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