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白鹭城那日,金水河畔的芦苇正抽新穗。
林初安牵着新买的马走在官道上,看谢知遇拿起狗尾巴草编了个蚂蚱。
晨露将两人的衣摆染成深青色,倒像是寻常人家出远门的姐妹。
二人走了几日,转过落霞坡,官道旁忽见挂着的杏黄酒旗,扎红头绳的女童蹲在灶前添柴,铁锅里翻腾的菌菇汤鲜香扑鼻。
"两位姐姐喝碗茶吧!"女童仰起沾着煤灰的小脸,眼眸清亮如林间幼鹿,"阿娘刚摘了的云雾茶。"
竹帘掀动,布衣荆钗的妇人端着粗瓷碗出来,她将女儿鼻尖的炭灰抹去,笑着指向后方山坡:"茶叶是今晨在野茶园采的,虽比不得仙家灵茶,倒是沾着山间清气。"
谢知遇指尖轻点茶杯,涟漪荡开三圈金纹——这是药王谷测毒的法子。
【没毒。】
林初安见状,将铜钱悄悄塞进女童攥着的布老虎里。
"小娘子怎么带着孩子在此开店?"说话间,剑气震落暗处窥视的蛇虫。
妇人将松子酥掰成小块喂给女儿:"夫君在城里铁匠铺做工,我们娘俩便在此搭个茶摊。"
她望着女儿吮手指的模样,眼尾笑纹比山花更温柔:"阿圆就爱看往来车马,说要比着各色的马学画呢。"
林初安也随着妇人笑,转头看见阿圆蹦跳着去追花蝶,腕间银铃与记忆中的某个声响重叠——百年前被师尊牵着手走进玄天宗时,师尊也曾给过她一个这般的铃铛。
谢知遇看了林初安一眼,而后将温热的茶盏推到她面前,白雾氤氲中,七片茶叶竟在碗底拼出一朵茶花来。
"当真是沾了灵气。"妇人惊叹,"上月有位补锅的老修士路过,也说咱们这野茶长在龙脉余韵上。"
林初安点点头,轻抿了一口,道:“确实与寻常茶叶不同。”
日头西斜时,官道上多了些归家的樵夫。
阿圆挨个给空碗添茶,胸前戴着装着铜钱的布老虎,谢知遇望着那抹欢快的粉红身影,忽然将驱虫药粉撒在茶寮四角,她察觉到林初安的目光,扬了扬眉稍。
【怎么今日未夸我。】
山风送来晚钟,林初安、谢知遇在暮色中前往肃风城。
青灰色城墙爬满凌霄花,护城河上的石桥竟雕成捣药玉兔模样,负剑修士与挑菜农人并肩而行,惊得她多看了两眼。
要进肃风,避不开水路,得坐一坐这肃风船。
碧波江的水纹将夕阳揉碎成金箔时,林初安站在船头看鱼,鳞片映着晚霞,倒像游走在水里的几串红珊瑚。
水路不长,没一会儿船娘就将她们送到了岸边。
城门处的青砖被百年风雨磨得发亮。
守城老兵正教小孙女辨认药草,谢知遇走过时,女童突然举着蒲公英跑来:"仙女姐姐头发乱了!"
林初安转头望去,见谢知遇发间玉簪果然松了半寸。
她抬手,轻轻将那枚玉簪别好,下一瞬,她就听到了炸开了的心声。
【她替我簪发,她替我簪发了……】
这心声一直持续,直到卖糖人的来了才停。
"这位仙长,要尝尝糖画么?" 举着草靶的老汉凑上前来,晶莹剔透的糖浆凝成凤凰模样,细看竟流转着微弱的灵力。
谢知遇忽然握住林初安的手腕:"是药修手段。"
【我这样是不是太突兀了,下次应该再掩饰一下。】
【这样的手法,看起来倒像是我师侄。】
林初安听到心声,转而往前望去,巷尾支着"千金堂"布幡的女子正在切脉,周身气质是药王谷一脉相承的淡然。
抓药的学徒袖口沾着泥点,似是刚从城郊药田回来。
更奇的是铁匠铺前的老修士,熔铁炉上悬着的不是刀剑,而是十余把豁口的铁壶,鹤发童颜的老人并指为刃,金灵力顺着壶身裂缝游走,转眼修好主妇急用的炊具。
"肃风城没有修仙世家。"谢知遇抚过酒旗上褪色的安神符,"三百年前正邪大战后,幸存修士便在此隐姓埋名。"
【若是……】
她话音未落,街边食肆突然飘来辛辣香气,系围裙的老板娘掀开陶瓮,红油汤底里豆腐沉沉浮浮。
"来两碗?"老板娘将木勺敲得清脆,"配上刚出锅的炊饼,管饱!"
谢知遇还未来得及掏银钱,林初安已掀袍坐在条凳上。
两人都吃不了辣,便只点了一碗。
玄衣剑客与白衣医修的组合惹得邻桌多看两眼,却在望见她们共食一碗豆花时恍然——定是哪对下山游历的道侣。
以二人的修为这些议论声一声不落地入了耳。
谢知遇状若自然地看向林初安的神色,见对方面色如常,她又无声地低下头。
【她没听到吗?可即便不能用灵力,她的五感应当也是强于常人的吧。】
在这样的犹疑声中,林初安唇角抿起似有似无的笑来。
到了傍晚,二人从巷中去城南寻客栈。
城南朱雀桥边的"醉春风"酒肆飘来香气,跑堂少年踩着流云步穿梭在桌案间,手里托盘却稳如泰山。
老板娘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拨算盘,突然朝二楼嗔道:"客人的松鼠鳜鱼要凉了!"
后厨应声飞出青瓷盘,蒸腾的热气在空中划出弧线,稳稳落在十六号桌,林初安看得真切,那盘底贴着张御风符。
"两位尝尝酥皮鸭?"老板娘忽然抱着孩子凑过来,婴孩的小手抓住谢知遇的银针包,"今早现宰的麻鸭,用丹炉烤的——哎哟小祖宗别扯仙长的药囊!"
谢知遇轻轻掰开婴儿的手指,取回银针包。
【银针锋利。】
二人同老板娘说要住店,店里的小二领着她们往后院去,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满庭辛夷纷扬如雪。
"东厢住着位绣娘,西屋是对卖灯笼的老夫妻。”小二将铜钥匙放在石桌上,"热水随时添,若需要针线尽管开口。"
谢知遇整理药箱的手顿了顿,她看见廊下晾晒的绣品,窗台上并排放着的三只陶狐。
林初安的视线再一次落到谢知遇的发簪处,温声说:“我去外面转转。”
“我同你一起吧。”
“不必了。”
【怎么拒绝了我,我今日不准备理你,得让你知道我生气了。】
林初安无奈地笑了笑,但也没再解释,握着从骰蛊秘境取出的月魄玉转头去了玉匠处。
她穿过夜市,又绕了些路才找到灯笼张。
“我想打个簪子,这是我的玉。”
灯笼张看完她手里的玉,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精光。
他颤着手抚过玉料,叹道:"这般品相的月魄玉……小老儿定不负所托。"
林初安又把就着月光刻画出的纹样递给灯笼张,画里的玉簪画得极细致。
持续了七个时辰敲打声终于停了,最后一笔落下时,灯笼张笑说:“这张簪子图费了不少心思吧。”
将玉簪放在盒子里,盖上盖子前又看了一眼,回了声:“还好。”
比起她为我做的,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谢知遇察觉到林初安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故意装作没听到,直到第二日,她惯用的断簪旁多了个青玉盒,新簪通体温润,形容脱俗。
"俗气。"她对镜绾发时轻嗤,指尖却抚过每一道刻痕。
【原来昨日是去打簪子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初安在廊下煮茶,听见她心里炸开万千烟火。
【那年论剑峰递来的玄玉,原是要绾住我余生青丝。】
肃风城的雨是夹着桂花香的。
林初安撑伞走过西市时,见符修在帮老妪补屋顶,雷符劈开的乌云里漏下阳光;丹修蹲在街角教乞儿认字,掌心火苗温柔得像盏灯。
"尝尝梅花酥?"卖茶点的婆婆硬往谢知遇药囊塞油纸包,"用你们修士说的什么……哦对,水灵诀和的面!"
谢知遇接过糕点时,婆婆忽然压低声音:"东街赵裁缝今早添了个千金,仙长给的红线灵验得很!"她拿出一根红线,低声问谢知遇买不买。
林初安的余光看到谢知遇付了银子,悄悄将那枚没什么特别的红绳收进了袖子里,以她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红绳上只是一个简单的安神符罢了。
【应该没看到吧,我收起来,万一以后能用到呢。】
醉月湖畔的枫叶染透霜色,饶是林初安也不自觉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