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总觉得回去的路要比来时的路好走。
两个人之前买的马儿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没有灵力,一个灵力滞涩,都御不了剑,用不了法宝,因而只能选择最原始的工具——腿。
林初安在镇中蒙着眼待了十五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还收集花花草草给自己编了个花环,倒不觉得无趣,只是谢知遇总是僵着一张脸,时不时还故意露出些心声给她听。
【这个花环真好看。】
要是以前的心声,后半句话定然是:为何不给我编一个呀。
谢医仙的脸皮还是太薄,哪怕是未说出口的心声,也要仔细斟酌。
“林初安。”谢知遇忽然叫住了还在编花环的林初安,甚至叫的还是全名。
林初安看向她,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可并未如她所料,顿了半晌,久到手里的花都快谢了,谢知遇才缓缓道:“我也想要一个。”
“什么?”林初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按理说凭她的五感是不可能听错的,可她又想到是不是风太大了,或者是刚从幻境里出来,以至出现了幻觉。
“花环。”谢知遇垂眸,不敢再看林初安的眼睛,只是挤出了“花环”二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林初安再追问,她怕是只会说没什么了。[注1]
如果可以,谢知遇希望这些话是她亲口同林初安说的,而不是通过心声。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本身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对上林初安,总觉得要更光明磊落、清风朗月些,才配得上她。
林初安不知道谢知遇的心里斗争,其实手里这个花环本身就是要编给谢知遇的,她也没解释,应了一声说:“好,这个编好给你。”
下一瞬,林初安又听到了久违的烟花声,是谢知遇的心声。
谢知遇耳朵一红,又想到自己现在得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连想念清心诀的冲动都抑制住了。
果然,人有时就是要勇敢无畏一些,主动争取,才能有花环。
夕阳完全将夜晚吞没以后,林初安手里的花环刚好编好,她用剑气将花枝茎干上的凸起磨平,顺手戴到了谢知遇的头上,戴上的这一刹那她没想太多,可却正巧撞上了谢知遇眼底残留着未收尽的慌张。
若是直接退开反倒显得有些做贼心虚。
她比谢知遇稍高一些,低头,指尖拨了拨谢知遇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好看。”
谢知遇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偏过了脸,还好,林初安似乎只是随口一夸,在她偏过脸的那一刻,就已经让出了她身前的位置。
若是谢知遇仔细看一看,应当不会错过林初安有些薄红的耳畔,可这时的她甚至不敢抬头,自然也就没能看到。
二人各怀心思,却又殊途同归。
带着星光的夜色浸透山道,谢知遇发间的夕颜花簌簌落了三瓣,又被某人不动声色地捡起装进药囊中。
谢知遇看似镇定地走在前头,心里将方才的场景拆碎了反复琢磨。
山风卷着零碎的心声掠过耳畔,倒比练剑时的风更扰人心神。
沉默了一路,林初安忽然听到耳边炸开一道清清楚楚的心声:
【方才,她的指尖拂过了我的额发……】
林初安怔了一瞬,可想到这是谢知遇的心声又觉得不足为奇了,明明看起来精明的很,实际上却总是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画境中那个揪着衣角掉眼泪的小知遇,眼前这人清冷如谪仙的皮囊下,跳动菏泽炙热如熔岩的心。
谢知遇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手无声地碰了碰头上的花环,将本就整齐的花环重新摆了摆,欲盖弥彰道:“总感觉花环要掉下去了。”
这借口找得生硬,但林初安也没有揭穿她,只是认真地看了看她额顶的花环,点点头道:“花环确实放着不稳。”
山风将二人未说出口的话吹散,方才心中的悸动也都归于寂灭。
一路相伴,直至山雾漫过,谢知遇的身影模糊成一片雪色,林初安抬手接住飘落的桃花,声音混着夜露滴在青石上:“马上就回肃风城了。”
手中握着的桃花瓣已然带了些体温,柔软的花瓣却让她手心发烫,她松开手,说道:“谢谢。”
其实二人如今的关系说“谢谢”反而显得生疏,可林初安觉得她一直欠谢知遇一声谢谢,若是没有她,自己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间了。
她原以为谢知遇心声里的喜欢只是因为不了解她,或是只因这一身皮囊,可后来才发现,眼孔浅显的是自己。
谢知遇知道她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应声,大约从此时开始,林初安才真正开始对她卸下心防吧。
“你应当听过我许多的传闻吧。”谢知遇忽然道。
林初安一下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待之,谢知遇在她面前从不肯占一点便宜。
晨光破晓的那刻,林初安隔着消散的雾气抓住了谢知遇纤细的手腕:“不必如此,谁都有一些难言的过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明白,即使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也知道你并非如传言一般。”
顿了顿,她继续道:“一个人如何本也不应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谢知遇感受着手腕上的温度,截断了她的话,忽而道:“那在你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又哪里是旁观者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可……林初安终归是不同的。
最后一颗星子也从林初安的肩头离开。
林初安透过谢知遇的眼眸看出了她的不安,想到画境里那个攥着半块糕点的人,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有很多的词句可以用来形容谢知遇,可林初安又觉得所有的词用在谢知遇的身上都不那么准确。
雾气四散,林初安松开了谢知遇的手腕,想起在云湖谷看到的谢知遇,指尖拂过谢知遇袖口银色纹,那里沾着半片花瓣,“初见时,觉得你像庙里的玉观音,慈眉善目,冷眼垂眸。”
“现在呢?”
【千万不要说那些高山仰止的空话。】
这是第一次,谢知遇通过心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给林初安。
林初安望着她骤然绷紧的肩线,忽而轻笑了一声:“像幼时在后山见到过的流萤,明明暗暗的,偏要往最黑的地方撞。”
【谁要当扑火的流萤。】
话虽如此说,可林初安没错过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肃风城的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时,谢知遇启唇,解释说:“我未能择剑道,是因为我握不住剑。”
她的视线顺着这句话飘向远处。
“我幼时,我父亲曾说我这人天生反骨,剑心蒙尘,注定学不了剑。”
林初安望着她有些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那个在梦境中一心想当剑修的谢知遇——原来不是不喜欢,是再也不能喜欢。
“哪里有剑心蒙尘一说,走自己选的道,又怎会蒙尘。”
谢知遇听了,笑了笑,笑容里几分释怀,“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在骗我,他只是不愿让我习剑罢了。不过现在看来,其实医道也很好……”
【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柳絮,但林初安听得清楚。
进城时,肃风城一如刚来时热闹,热闹得像是二人从未离开过。
二人熟稔的找到去客栈的路,那次一次□□了一年的房费,还能再住一段时间。
檐下的风铃响到第七声时,林初安和谢知遇再一次踏入院门。
秋风倚着柱子,把梨削成了八瓣,然后将最甜的那一块穿在竹签上,转身塞进旁边一女孩的唇中,眼波流转间笑问:“甜吗?”
那女孩余光扫到林初安和谢知遇,细若蚊蝇道:“有人来了。”
只是在场的几个人耳力都不弱,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几个人的耳中。
秋风挑了挑眉,正好看到进来的二人,一面说“看着满面春风的模样,想来这一行还算顺利。”
另一面取出帕子,细心地擦去了女孩唇边的梨汁。
秋风极有分寸感,在一个院中住着,按理说发生什么都瞒不过她,却偏偏从未主动问过。
“这位姑娘是……”林初安犹疑地看着二人的动作,有些猜不出两人的关系。
“左真真,叫我真真就好。”左真真主动回答道。
谢知遇微微颔首,算是问好,林初安依着左真真的话唤了她一声:“真真。”
两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么年轻的姑娘秋风是从哪里骗来的,以二人的眼里能看得出,眼前这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她们这些修炼多年维持年轻样貌的人不同。
秋风在红尘里滚了这些年,再加上狐狸的天性,一眼就看出她们在想什么,勾了个笑说:“晚上在院子里吃锅子吧,顺便聊聊天,可别拒绝我,我还想同你们说说院子里那对夫妇的事呢。”
话说到这,自然不好再拒绝。
林初安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