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东都才子众多,朝堂之上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依靠江湖散人了?”何太后言语不满,头却转向欧阳璇所坐的方向。
她问的是欧阳璇,话当然是说给王栋听的。
欧阳璇起身回话:“太后,鬼仙翁不是一般的散人,而是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而这位枕云先生,所著《九略》早已闻名于江湖,有得《九略》得天下之称……”
“哦?”何太后哼了一声,“得天下?天子在前,你们是要谋逆不成?”
王栋见话题越扯越远,咳嗽了一声:“行了,今日宴席乃是为欢迎洛川小世子与枕云先生来东都做客而设,那些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
他举起酒杯:“凌小世子、枕云先生,还有,欧阳公子,前日在春满楼的事能让你们受惊了,老夫代乐阳公主向诸位道歉,自罚一杯,各位随意。”
这事本来就是王栋幕后捣鼓出来的,他这会在此装好人,所有人心里都不爽,但又不敢得罪他,只好配合着端起酒杯饮酒。
唯独开心的可能只有燕云离。
上一世他鞠躬尽瘁,身为军师与众将士吃穿用度都一样,几乎没享过一天福,最后还落得个被祭天的下场,燕云离想想就觉得生气,上天既然让他重来一世,他决定好好体会这人间百味。
话说这东都的美酒是真的香,难怪三王之乱先帝失踪后,朝中政权数次更迭,谁不想做这东都的主人呢。
何太后原本只是先帝后宫一个不起眼的妃子,若不是王栋平定了前面的三王之乱,扶持了现在的少帝母子上台,帝位也轮不到他们。
何太后一开始还对王栋感恩戴德,后来发现他不过把少帝当做傀儡,俨然自己才是东都的主人,敬畏逐渐变成了憎恨,何太后只盼着有机会能收权回来。
她带着些讨好的神情看向凌宵白:“凌小世子,哀家记得你兄长比你大了两岁有余,为何还未婚配呀?”
凌宵白道:“禀太后,家兄自幼腿有顽疾,无法直立行走,家兄不愿耽误别人,所以一直未有婚配。”
何太后惊讶道:“他也拖,你也拖,凌老侯爷难道不着急?”
凌宵白直言:“急也没办法。”
何太后叹道:“那哪能没办法,自古儿女的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老侯爷若是不急,这事谁还能替你们做主。”
凌宵白有点无语,这事他爹还真没怎么催他们,凌老侯爷除了在学业武功上对他们两兄弟异常严格外,其他方面到不会过于拘泥。
何太后现在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话语,让凌宵白如芒在背,只好道:“我和哥哥也确实不急。”
王栋唯恐天下不乱,趁机道:“自古美女配英雄,凌小世子这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惦记。怕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所以才不急?”
“呃……”凌宵白尬住,裂开嘴角不知说什么好,心道燕云离呢?不是说好了要帮他的吗?!人呢?
燕云离坐得离门口近,离主人位最远,正在那美滋滋地品味东都的美酒佳肴,压根没理会堂上的刀光剑影。
见凌宵白半天不答话,何太后道:“听闻小世子自幼习武,在军营长大,应该不大有机会结识姑娘吧。”
何太后没见过《东都逸闻》,还不知道关于凌宵白的绯闻轶事,她这话一出堂下的才子们一个个忍俊不禁,忍不住偷笑。
乐阳公主恼道:“母后,也不是一定要认识姑娘啊,您忘了,祖父和那位男皇后不是也在军营里认识的……”
何太后猛然想起来,那位男皇后她年轻时也是见过的,确实惊为天人,但这只是偶然的事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一见钟情。
她看向凌宵白:“小世子应该不会吧?”
凌宵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下彻底如坐针毡了,燕云离人呢?他忍不住伸长脖子往燕云离所坐的方向看去。
他这一看,所有人也顺着他的目光往燕云离所坐的方向看去。
燕云离只顾着品酒品美食,知道其他人看他,也目不转睛不放下筷子。
这顿饭,凌宵白吃得莫名其妙,宴席的后半段,所有人都在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他,唯独燕云离始终不与他对视,搞得他不知该怎么应对何太后的各种盘问,最好只好装聋作哑,闷着头吃完了一顿饭。
*
回到驿馆,凌宵白照例跟着燕云离进了房间,然后顺手关上了门。
燕云离扶额:“你怎么还习惯了,这是我住的屋子,你住隔壁。”
凌宵白把剑放在桌子上,自己则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还喝得下?”燕云离奇怪。
凌宵白道:“一直闷头吃,有点腻。”
燕云离差点笑出来:“我这有些茶叶,叫人烧壶热水来,给你泡杯浓茶解解腻。”
“不用了。”凌宵白拦住他,“我就问先生一件事,今日在宫里先生为何一言不发?我一直怕说错话,只好埋头吃饭。”
燕云道笑:“世子表现得很好。”
“表现得好?我什么也没做啊。”凌宵白瞪眼。
“谁说你什么都没做了,你的表现太后、王栋都看在眼里,放心吧,已经达到我们要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
凌宵白还想再问,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正是那个驿馆下人。
那人见是凌宵白开的门,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强压住嘴角。
燕云离走过来:“何事?”
“哦,燕先生,香倚阁的人送东西来了,说是您订的衣服已经改好了。”
燕云离眼睛一亮:“快进来吧。”
凌宵白侧身让开道,那人端着一只大礼盒走到屋子中间,放在桌子上。
燕云离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叠放着那件蓝色的古董礼服,已经按照他的要求缝上了羽毛和金线,基本上已经复原了这件礼服的原貌。那把白羽珊瑚团扇也用上好的丝绸包裹着,放在一旁。
燕云离满意地点点头:“手工倒还不错。”
凌宵白往里瞟了一眼,就这两样东西花掉了三千两银子,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父亲报账。
燕云离抬起下巴吩咐下人:“去烧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下人转头出去了。
燕云离又对凌宵白道:“世子还在这,是打算看离洗澡?”
“……”
凌宵白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哈哈!”燕云离自己开心地笑了几声,拿出衣服来左右看看,煞是满意。
东都处于北地,尽管已进入春天,到了夜晚依旧寒冷,此时泡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是人间一大享受。
水气氤氲中,燕云离放松地靠在浴桶边上,闭着双眼,不一会儿便做起了梦。
“妖相祸国,业遭天谴,焚其祀神,以息上怒。”
在一片雄壮而压抑的低吼讨伐声中,赤膊威武的四名刽子手将燕云离高举过头顶,在下面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中登上了祭天台。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燕云离大喊,可无论他怎么蹬脚,也摆脱不了刽子手们的力大无穷的束缚。
“别痴心妄想了,陛下不会见你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燕云离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忽远忽近缥缈的声音。
“谁?是谁在说话!”燕云离用力抬起脖子,找不到说话的人,却看见身下沸腾的大鼎。
熊熊大火的焚烧下,青铜大鼎里的油不断冒着气泡。
人若是掉下去,只怕瞬间皮肉脱骨,灰飞烟灭。
这会不会很疼啊,燕云离想,可这一想,心却更疼了。
皮肉之痛也抵不过心痛吧。
相伴十三年,大渊朝开国不到一年,难道就要鸟尽弓藏,置过去同生共死的人于不顾?那些曾经发过的誓,说好的同生共死呢……
“丞相!丞相!丞相是冤枉的!”有人哭喊着往祭天台上冲来。
燕云离挺起脖子一看,是他的书童子檀,从他在枕云居起就跟随着他的侍从,见证了他和凌宵白南征北战的过程。连子檀都知道他是冤枉的,为什么凌宵白会不知道?
不甘啊!他燕云离一生操纵天下棋局,大业刚成,却要死得不明不白。
他不怕死,却怎能接受这样赴死!
真的不甘啊!!!
台下响起了兵器相撞的声音,似乎是子檀舞着剑要冲上来。
可一个小小的子檀如何是众多卫兵的对手。
“子檀!回去!不要白白送死,回去!”
燕云离急得大喊。
他这一喊,瞬间把自己喊醒了过来。
他满头大汗地坐在浴桶里,耳边竟然真的有兵器相撞的声音。
燕云离抬起眼睛,屋子里凌宵白在与一名蒙面黑衣人交战。
屋子里空间狭小,凌宵白挥舞着宝剑却翩若游龙,
数十招过去,黑衣人明显不敌,慌乱中开始寻找逃跑的出口。
窗子是半掩着的,窗棱上还有脚印,这黑衣人明显是从窗户潜进来的,问题是……凌宵白是怎么知道有人侵入的?
黑衣人虚晃一招,忽然朝燕云离的方向射出几枚飞镖,凌宵白下意识地朝这边飞来,用宝剑挡住了飞镖。
与此同时,黑衣人从窗户一跃出去,隐入窗外的夜色中。
凌宵白正要去追,被燕云离叫住了。
“别去了,让他回去报信,正合我意。”
凌宵白回过头:“先生知道他是谁?”
燕云离从水中伸出手臂,扶住桶沿:“想也知道是长乐宫派来的。今日宴毕,太后必然会知道东都逸闻的事,也必然难以接受,想必是派人来查探一番,我们不是正好给了她想要的答案么。”
“什么答案?”凌宵白转过身来。
燕云离看着凌宵白的脸,忽然想起自己梦中的上一世,无名之火升起,一抬手将水花往凌宵白身上拍去。
凌宵白到底是练武的人,反应敏捷,他往后一退,手臂挡住脸,但水花还是溅在了他胳膊上。
凌宵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水渍:“先生这是做什么?为何对我动手?”
“你……”燕云离没办法说上一世被你害死了,他咬了咬牙,“看见你就烦!”
凌宵白沉默片刻,转身欲走。
燕云离叫住了他:“你怎么进来的?”
“方才听见你这边有动静,知道你在泡澡,不可能有开窗的动作,料想是有人潜入了,便过来看看,哪知……”
后面的话凌宵白没说出口,他进来时,燕云离正泡在浴桶里,半裸着肩膀,白玉般的皮肤上微微冒着热气,那黑衣人正站在浴桶前,似乎正在打量他。
凌宵白顿时心头升起怒火,拔剑就与黑衣人交起手来,也忘了问人来历,只把人当登徒子了。
燕云离想起上一世凌宵白也是这般细心的人,无论他们安营扎寨在何处,只要燕云离遇到危险,第一个出现的人都是凌宵白……
燕云离心乱如麻,算了算了,这一世还是少与凌宵白打交道,赶紧解决眼前的事,把他安全送出东都拉倒。
他一边想一边站了起来,手扶着桶臂,正要去拿旁边擦身的布巾,忽然眼角瞥见凌宵白站在那里,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