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们腐烂的眼眶流出青绿色的汁水。
谢长厌的低笑声让司徒琅骤然清醒,“你知道我的能力,在于眼睛对视。所以你……”
“所以我破坏了他们的眼睛。有人曾告诉我,五官之中,眼睛最为独特,髓海并不能识别它们的存在。一旦眼睛受损,髓海就会发现它们,将他们视为敌人。”谢长厌一指点向自己的太阳穴,“啪。全吃掉了。连带你留在它们眼底的【理】。”
司徒琅踉跄后退,青铜罐旋转得更加猛烈,空气摩擦,发出不成调的曲子。
“你是祝颂者,近战,你并不擅长。”
谢长厌向他挥起羊角,弧形在空中似弯月。
角背眼看就要划得圆满,刃尖将会从头到脚彻底穿透司徒琅的皮囊。
谢长厌却忽然僵住,始终挥不下去,他双目迷离。
“你既然知道我用眼控人,那为什么从刚才起就要和我对视呢?!”司徒琅得逞大笑,“这些青铜罐是我找人专门定制的,这些罐子旋转是为了增加眩晕感,加强操控的效力。你刚才看了半天罐子吧?!”
他上前一步,掐住谢长厌的脖子,“怪你太心急。把她找来拖时间,不就是没把握杀掉我吗,明明都成功了,何必非要试探我的底线!”
谢长厌喉咙挤出万分不屑:“本来……说拖时间的,但是看到你做的一切,杀你这件事我便一刻也忍不了。”
“匹夫之勇!”司徒琅摸出所有尸丹,淬炼过的紫丸渗出腐味,他强行掰开谢长厌的嘴想要喂他吃下去。
可他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他瞧见少年眉眼俯视,隐隐约约有妖邪幽光,仿佛有双重蟒蛇竖瞳紧盯猎物。
看见了。
看见司徒琅眼底【理】流动的方向了。
谢长厌瞳孔漆黑,一心想着,避开,避开他的【理】。
到最后似乎在心底,变成了咆哮般的命令,破开这烦人的桎梏!
谢长厌握紧羊角,刃尖向后,司徒琅【理】值暴涨,倒是控制这刃尖一点点向谢长厌刺来。
司徒琅面容阴鸷:“不自量力的废物,用这样弱小的武器就想杀我,不如先拿你自己祭器!”
谢长厌扯起嘴角,血渍在他皮肤上游走,喃喃道:“是啊,得有人祭器。但是它啊,脾气太怪了,总是不愿意让我好好使用。”
司徒琅心中不妙:“它是什么?”
司徒琅衣衫翻飞,这完全封闭的蛹室内,怎么会忽有疾风吹起?
他难以置信呕出一大滩血:“你!”
司徒琅紧紧捂住自己心脏处,刺穿他的东西与谢长厌手中相连,是刚从那把羊角里凭空生出来的,速度快到疾疾破风。
又是一把羊角,点漆如墨,有破败战斗过的镂空痕迹。
一白一黑,如阴阳相隔。
司徒琅闷哼着蜷缩下身躯,一点点跪下去。
谢长厌:“傻逼。见过羊角只有一个的吗。”
*
妙光跪伏在屋内,瑟瑟发抖,碎碎念道:“你们不可能是司徒琅的对手!你就不怕司徒琅把你的同伴杀了吗!”
可是那白发少年不为所动。
只是坐在窗框望着外面,双手抱臂,浅色瞳孔掩着淡淡的阴影,像是深不见底的月潭。
门忽然推开,妙光呼吸一窒。
妙光一直知道自己很美,轻颦浅笑,曲线玲珑,窈窕舞姿伴着娇媚唱腔,便能勾人心魄。
但这个人,怎么会一出场,就将她的视线也夺去。
窗外树影摇曳,桑落酒的气息在发酵,令人心明眼醉,血腥味就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乌黑长发垂落,一副充满邪气的面具斜斜卡在他的发间,映得少年苍白脸颊发红、发烫。
血痂在他脸上破碎,更显妖冶,他斜倚着门框,赤足染血,看得出有些疲倦。
可妙光根本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一步一寸走来,鲜血滴在华丽绒毯上拖出暗红色的丽花。
妙光不知不觉埋下了头。
他不戴面具,那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羞愧掩盖上自己的面容。
这个人,应当就是白发少年的同伴。他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司徒琅死了。
“你要我写的信,我已经都写了,沈阙岚做的事,司徒琅做的事,一切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你不能再杀我!”妙光的恐惧陡然升至巅峰,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好保全自己的性命。
谢长厌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与这张娇媚倾城的脸,又见面了。
前世,在嫁进司徒家后,妙光便是顶着这张脸,挑破他的脚筋,又逼他在白纸上起舞作画,邀众人抚掌大笑,千娇百媚之姿,他历历在目。
“他可是司徒家的长子,就算是叛党,你也不能私下处置他!”看着谢长厌不作反应,妙光焦急哭道,忽的有灵光乍现,她美目圆睁,大喊道:“我怀了孩子!司徒琅的孩子,我不能死!”
谢长厌丢开手,不再禁锢她。
似乎真的有用,奏效了,妙光继续吵闹:“一尸两命这种丧良心的事,你敢做吗?!”
长发少年却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
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妙光又慌乱起来。
谢长厌:“威胁我?一个叛党的孩子,你敢生下来吗?我信守承诺,你写了信,我便给你一条活路。”
妙光求道:“我要,是什么样的活路?”
谢长厌瞳孔深邃:“去青州,他的孩子就是司徒家的孩子,都流着司徒家的血,爹是谁,重要吗。你是白露楼最棒的花魁,去了青州,你也依旧是最亮眼的那个。趁现在还早,你还有时间,听明白了吗?”
妙光打个寒颤,脸色煞白:“你是要我勾引……”
谢长厌扶她起来,看一眼她的小腹:“澜京城你是待不下去了,马车就在楼下,即刻就能前往青州,要不要,你自己选。”
“我知道你是谁了,谢长厌!”妙光挣脱开来,捂住肚子两步并作三步朝门外跑去,她恨道,“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报仇的!”
楼下马儿嘶鸣,车辙印深深碾过青石板路。
林听荷双眼红肿,她方才听到了一切,许多事她听不太懂,只听在听到琅之一字,便如天旋地转,她听到她心之所向原来真是大世家的公子,还在她的眼皮底下与别人有了孩子。
林听荷:“你找我来就是我要听这些。”
谢长厌:“嗯。”
没有一句宽慰的话。
幸好没有这样的话,林听荷仰头,泪痕未干,面庞却有三分清傲。
她本从小就是坚韧的人,前世是突然将她从司徒琅的温柔乡里拽出,没有一句言语解释,便活脱脱剥离她的初次柔情,她接受不了那样的切肤之痛。
如今既然明了,便只需碎玉折簪。
林听荷:“多谢。泉之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放心。”
林听荷走出楼外,转身看向牌匾,她知今日过后,白露楼将不复存在。
有一辆堆满干草的板车咕噜噜从她身边经过。
板车上有一个破落席子裹成蛹状的人,头发亦如干枯草堆,凌乱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与她相看一眼。
司徒琅心底发凉。
谢长厌没有杀他,只是面无表情砍断了他的手脚,挑去他的舌头,唯独留下他的眼睛。
那个恶鬼说要把他送回青州去,让他亲眼看着司徒家的破亡。
他恨那个恶鬼,更恨此时的自己被林听荷撞见。
他知道林听荷定是知道了一切,他了解林听荷,她是那种从不轻贱自我的人。
她一定会舍弃他,因为他先背弃了她。
可他依旧察觉到了,那一眼里,林听荷放缓的呼吸,她的犹豫。
他知道自己此时若发出一点声音,她或许就愿意救下他,她一直就是这样善良温柔的人。
说起来,偌大澜京城内,眼下,竟然只有林听荷能救他。
他在师父的教导下,摒弃白塔,侍奉圣人,断绝与司徒家的关系。
在这座热闹城市里,全是手下,没有一个朋友,妙光是荒漠里动人解渴的水源,他沉浸其中。
却差点忘记了,只有林听荷是他亲手挖到的,一株生机勃发的小草。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选。
盛夏时节,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将他随意赶进了塘边亭子。
亭子里,女子裙裾摇摆,闭上双眼轻轻哼歌,附和雨落在荷塘碧叶之上溅起水花的音律。
她抱着满满当当的乐谱,生怕雨水溅湿,司徒琅偷看一眼,上面有娟秀落款——林听荷。
林听荷哼歌,司徒琅就安静地听。
哼完了歌,林听荷睁眼,两目相撞,她红了脸:“这雨好像不会停了,我先走啦。”
这话是在跟我说么?是找借口躲着我?是我先打扰的,我走就好。
司徒琅还在犹豫,该选哪句回话。
林听荷就踮脚奔出亭外,惊起一阵穿堂风,雨中菡萏随她而动。
刹那间,司徒琅来不及想。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拦在她身前,整个人如同覆了一层水雾的浅青色的玉,他想要扣住她的手腕,最终伸手分走了她一半的乐谱。
环佩玎珰,他隔着乐谱,呼吸急促:“我叫林琅。”
就像那时一样,再说一遍,他就能得救。
司徒琅撇过头去,左眼最后的星环褪去。
街头人声鼎沸,林听荷眉头轻蹙,回过神来,奇怪,我怎么站在这里,是方才野猫儿路过多看了两眼吗。
无事,她一笑,继续走,与板车擦肩而过,前方天地皆宽。
*
谢长厌如红蝶跌落,江司扬接住了他。
他迷糊听见江司扬的声音:“铃响,你就不该强留他下来。”
谢长厌将下巴抵在白发少年的锁骨轮廓,俯望澜京城。
看见楼下荷叶枯残,秋风萧瑟,将一塘过客都吹落。
他轻声道:“秋天就要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