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厌睁眼醒来,黄昏的蜜色阳光倾泻在床上。
“谢公子终于醒啦,你睡了整整一天。”
是于知新在说话,他如今在两人屋子里藏了起来。
谢长厌用四枚灵玉将被削成人棍的司徒琅和妙光都送去了青州,于知新已经安全了。
归思邈早就带人将闭关的沈阙岚寝殿团团围住,严防死守。
如今又有了妙光的信,一切真相大白,只是沈阙岚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
白塔的意思是,如今有了证据,便等沈阙岚自己交代清楚,沈阙岚向来隶属衷心白塔的派系,只不过因为一己私欲就拐卖学生卖到青楼去,被迫与司徒琅等叛党同谋,才对谢长厌下了手。
谢长厌没死,等一等沈阙岚也无妨。
按照约定好的七日时间一到,沈阙岚不说,白塔也会给予他应有的审判。
于知新躲藏着,就打算在那时站出来,作为证人,给沈阙岚致命一击。
“只不过”?“被迫”?
谢长厌起身穿好衣服,不动明王跳上他的肩膀,尾巴如围脖一样盘踞在他颈处,软和温暖。
平日里,它都以不动明王的实体现身,谢长厌外出不方便时,它便化为面具斜卡在他头上,战斗时一拉面具,又化为那把双羊角武器。
于知新见过谢长厌摆弄这稀罕玩意儿,好奇问道:“谢公子,你这把武器叫什么名字啊,总不会一直叫它羊角吧。”
谢长厌在铜盆里搅动清水净手,慢条斯理道:“是啊,这样好的天气,它该有个好名字。”
*
灵鹤飞旋,归思邈昏昏欲睡,收到消息才惊醒。
守卫禀报,谢长厌闯进了沈阙岚的寝殿,大家震惊没拦住,结果发现那沈氏竟然不在了,而谢长厌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在里面翻箱倒柜,最后拿走了一个梳妆匣……
还没来得及看完,通报上的人,便也闯进了他的寝殿。
他坐在椅子上搓揉眉心,灰发垂到眼前。
谢长厌:“是你放走了沈阙岚。”
归思邈叹气道:“你最是聪颖,瞒不过你。没错,是我放走了他。”
算起来,沈阙岚已经差不多跑了两日。
从谢长厌给他发灵鹤询问沈阙岚之事起,归思邈就大感不妙。
接下来,沈阙岚连连给他发灵鹤哭诉,“我知道你一直因为我的出身瞧不起我,我和师兄出去杀尸鬼,他死了我却活了下来,你心底怨我,但你一生就只有我们两个亲传弟子,当年师兄没了,是我在绝境里悟出梅萼飞花救下了我自己,现在只剩我,你还不肯救我吗?!”
他还是心软,调走了人员,让沈阙岚抓住了机会逃之夭夭。
单凭谢长厌是抓不住沈阙岚的,剩下的就只有等白塔与沈氏玩藏猫游戏,多活一日,一个月也好,这是归思邈对他最后的师徒情了。
归思邈的面容从没有这么苍老疲惫:“长厌,你对我很失望吧,沈儿从前在勾栏……那样的地方长大,没过过好日子,后来又发生些事,我疏于对他教导,他心有不甘这才走了歪路,现在他也总是要死的,你就再等一等,他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谢长厌:“抱歉,我和我的朋友都等不了。”
归思邈:“这是……何意?”
谢长厌:“从沈氏闭关起,我就知道他想逃,而且他会找你。”
归思邈苦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一早拦住他。”
谢长厌冷道:“因为我需要休息。杀人,很费力气。”
“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拦。”
归思邈心一跳,空气微凉,看见地面上的斜晖影子被少年长发切成碎片。
谢长厌失望道:“您老了,只会护着自己眼前的东西,不肯看一眼别的,比如你总顾着看我,却连我身边的人都没看见。”
他丢出一个梳妆匣,匣子重重砸在地面上,摔出里面的东西。
一张被活生生割下来的人皮,形状与乐栖尸体吻合,上面洛林之血图案绚丽,这是沈阙岚亲手刻上去的战利品,舍不得轻易丢弃。
归思邈颤颤巍巍站起来,嘴巴嗫嚅,半晌无话。
谢长厌又一脚踩碎匣子,锁在最深处的东西咕噜噜滚出来。
六颗【核】,数来数去也只有六颗。
归思邈想起那年他的小徒弟,疯狂用长剑挥扫落梅,找红了眼,大哭道:“凭什么我就要被怀疑?七具尸鬼,我没看错,就是他自己被尸鬼吃掉染色了,我杀他天经地义!”
那一剑,太快了,快到分不清是人是鬼,快到斩断了师徒的一生。
谢长厌没有别的话再想和归思邈说了,他丢下最后一句,“不是只有你的学生才活得辛苦。”
归思邈颓然坐下。
*
沈阙岚在口袋林里狂奔。
口袋林之所以叫口袋林,是因为这里藏着的东西和怪物太多太杂乱了,他要在口袋林里消去自己身上一切会被白塔追踪的印记。
这是他平时上课的地方,没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林间布局了!
如今已是深夜,无一人追来,他成为了自由身,实力已踏入高阶祝者,虽说时间不久,还不如他人稳固,但凭他手中快剑,只要跑出澜京城,天高地远,谁又能来抓他?!
沈阙岚心中得意,转瞬又面容扭曲,他想到了那个把他逼到绝境的人——谢长厌。
他迟早找机会把谢长厌抽筋扒皮,碾成齑粉!
却没发现,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踏步流星,从他逃出来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跟着他!
沈阙岚拉开一步间距,忽然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沉,他当机立断立马御剑向上。
绛云伞同时啪地一声合拢,吞没一大片落叶,来势汹汹。
沈阙岚眯起了眼:“云未晷?!”
他还真是想错了,这地方,的确有一个人比他熟悉。
这个从小就生活在学宫内的圣主独子!
云未晷居然还提前埋下了陷阱。
云朵朵张开五指,挥挥手,打招呼道:“oi!沈老师大晚上赶路这么匆忙,尿急啊。”
太粗俗了点,沈阙岚恶心道:“是白塔派你来抓我的?”
云朵朵摇摇手指:“白塔那群人抓了你还不得审讯你大半年。我兄弟说了那可不行,你得早点死。”
“谢长厌?!”沈阙岚冷笑,确认没有白塔帮手,趁着云朵朵说话凌空出剑,“就凭你,也想抓我?”
剑尖近身,绛云伞撑开,弹得云朵朵后退跃至树冠,“不是我,是我们。”
沈阙岚放声嗤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一群小鬼也想截杀我?!谢长厌疯了,你们也跟着发疯?!”
云朵朵在伞下轻快跑动起来,树干断裂,他一跃而下:“兄弟要跳崖你就得跟着跳,命分一半,富贵才能有一半!”
月明星稀,两人攻势交接十几回合,沈阙岚承认云朵朵的确底子丰厚,但是想要拦下他,太天真了!
沈阙岚又是一剑击在伞面,伞反向包裹住他的剑身,就是现在,沈阙岚跃至上方腾空凌起,带动剑、伞拉扯旋转。
云朵朵收手不及,也被拧扭转圈,可沈阙岚远比他经验丰富,身轻如燕松开手,双指向伞节叩去,他的剑陡然发出颤鸣,使出“孤梅破寒”,三道剑气登时爆发将伞面崩裂,破伞而出。
沈阙岚收回狭长剑柄,乘势追击,就要向云朵朵劈去。
下一招,“踏雪寻梅”,是他最强的追击技!
会将所有理灌注到剑尖,由剑气破空索敌。
他已经杀红了眼,就算你是圣主儿子又怎么样,谁要你不自量力来拦我!
云朵朵振臂高呼道:“就现在,捆他!”
“什么!”
沈阙岚半身被朝暮丝紧紧缚住,速度太快,反倒给他身躯勒出道道血痕,破坏了他悉心保养的肌肤,疼得他大叫!
该死,又忘记那个总是游走于边缘之外的今朝了。
沈阙岚感到头顶又是一片阴影,遮星蔽月。
绛云伞拔地而起,云朵朵踩在破损的伞骨之上,向他的头顶压来!
日环一瞬消散,沈阙岚爆发出身体都难以承受的速度一剑将朝暮丝斩断,他握紧手,指腹焦黑纹路一路裂至掌心,空气里都有皮肉烧焦的气味。
云朵朵和今朝受到波及,心神一震,重重摔在树干。
绛云伞伞骨扎穿了沈阙岚的后腿,他发出很不体面的哀嚎声。
天已经被拖得要亮了,顾不得追击他们,沈阙岚眼神迸发出光,拔去绛云伞,连滚带爬地向既定路线逃去。
他奔向林间出口,再快点、再快点就好,穿过出口再走无人之道,便是澜京城郊外。
天将破晓。
沈阙岚心神大悦,他用最隐蔽的路线穿出城外,马上就能离开了!
他抬眼往前,瞳孔骤缩,娇美面庞浮出怒不可遏,“你也来拦我?!好啊,你们一个个,打不过我,就是想跟我打车轮战,消耗完我的理,将我截杀对吗?!”
白发少年在熹微晨光中淡淡看他,五彩长命缕无风自动,身背九把刀,满满当当。
“你们真是愚蠢,根本不懂高阶祝者的强大。”沈阙岚气到大喊大叫,“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元家的人吗?!”
江司扬沉默着抽出重刀以劈山之势向他斩来,沈阙岚凝剑挡住,受过伤的虎口震得发麻发颤。
沈阙岚破口大骂道:“柏明心那个莽夫是这么教你冲上来就打架的?!”
江司扬:“刀是从同门借的,要还。”
沈阙岚竖眉:“所以?”
江司扬又挥出一刀:“我只借了一天,你来得太慢,时间紧迫。”
沈阙岚的剑气第一次出现凝滞。
哈,沈阙岚都要气笑了,既然用这么简单的理由就直接冲上来要和他拼命???
还嫌弃他来得太慢了,影响自己还刀了???
轻狂?
不,沈阙岚在江司扬脸上看到的只有,淡漠。
瞧不起他,每个人都瞧不起他,就如同当年梅花林里对他出言不逊的师兄!
沈阙岚彻底被激怒了,速度之快堪比发狂,迅捷狠辣,他才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他要把这些看不起他的人都统统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