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江琳先说话了。
“我去寻碗热汤给你喝吧,水边风冷。”
“你先回吧,我心烦得很。”林巧娘呼出一条白气,将水碗塞还给江琳。
“小表姐......”
“我不怪你与我动手,让你先回便回去。”
江琳听了打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林巧娘则往湖边走去。
她心中想,若是崔老道走的那日,自己动了身去寻他,再回来拉了江琳,会不会也没有今日的局面。
可叹自己终究也是鼠目寸光,又想起柴荣那日的话。
“追随英豪,才是鲤鱼化龙之道。”不禁摇头苦笑,“英豪啊......”
正在寻思,忽闻身后有脚步传来,林巧娘立时扭头去看。
是金全保。
这老贼站在那里,双手负后,眯着眼望着远方湖面,似是在沉思。
林巧娘心里生厌,不想与他说话,便打算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林娘子是哪年哪里的生人?”
此处只有金全保一日,定然是他的问的没错了。
林巧娘皱眉回道:“陈留县神仙不渡镇,乙巳年生人。”
“那便是同光三年的生人……后生可畏啊。”
林巧娘没有作声,她对这个老贼酋没什么好感。但金玉帮过自己,若是没有她自己也杀不到柴房援救。再者,他毕竟是王二尊的寨主,江湖辈分摆在那里,若是此刻甩脸色,倒显得自己不通情理。
“金老丈深夜唤我,有何贵干?”她语气冷淡,直截了当。
金全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踱了几步,走到林巧娘身边。林巧娘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有很拐杖。
“林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出身河洛,也曾觉得自己是良家子,万万不能落草。”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后来随了庄总皇帝的大军,征伐过蜀地,做了水司管带。虽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却也自以为早晚要捅破歌天窟窿,总要混个名头出来。”
林巧娘沉默不语,听着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你再看看我如今……”金全保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也是做了个老贼毛?”
林巧娘并不回话。
金全保也不看她,继续自顾自道:“我倒不是要劝你一定落草。可这等兵祸之下,如何做由不得你我这等尘土一般的人物。”
“多谢金老丈之言,感激不尽。”
金全保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缓缓离去,走了几步,忽然丢下一句话。
“那玉衡的位置,本是给你坐的。”
林巧娘听了此话,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拳头攥的死紧。
玉衡?谁要做他的玉衡!谁稀罕这伏牛寨草寇的交椅!
湖面风声骤起,卷起水波,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带着几分不甘的怒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一言不发地拔出弯刀,寒光一闪,刀锋映着水光,冷冽如霜。
脚下生风,她猛踏几步,抬手一劈,刀风呼啸而出,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直斩向前方空中。
刀未落地,她已经收势,反手一带,刀光翻滚而回,身形一旋,步法灵动,宛如游龙。她回身藏刀,单手变双手,正要再度砍出,一道突兀的声音却自前方传来。
“林娘子且慢动手!老道爷今日才刚保下的脑袋,可经不住你这一刀!”
林巧娘心头一惊,手中刀锋一滞,猛然收势,目光扫去,便见前方几尺之外,黑暗里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立着。
崔老道。
他那身破旧的道袍已经满是酒气,发髻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嘴角还沾着未擦干净的酒渍。已然是个醉鬼。
林巧娘皱眉,本以为这老道又是王二派来劝自己的,又想起若不是他执意夜里跑了,又按不住性子,也没有今日的麻烦。心头火气更盛,开口便要骂,谁知崔老道却只是懒洋洋地晃了晃身子,打了个酒嗝,慢悠悠地走到湖边。
他解开道袍,在湖畔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打着酒嗝转身,又走了几步,竟然直接往地上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呼噜声不一会儿便响了起来。
林巧娘盯着他看了半晌,胸口那股怒气无处可发,又怕这老杂毛被春寒冻死在湖边,便拖死狗一样先拖回了自己与江琳的住处。
夜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火炉早就熄了,屋内寒气森然。她转身去炉子旁,准备把余炭拨弄起来,却听得地上那一滩老骨头咕哝了一声,紧接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
“林娘子,不麻烦你生火了。”崔老道慢悠悠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随手掸了掸道袍上的灰尘,“老道爷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林巧娘脸上冷冷,抬脚狠狠一踏,屋角的瓦罐应声粉碎。
“老牛鼻子,自从你我开封相识,我何时亏待过你?”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子火气,“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于我?我好心拖你回来,怕你冻死,你却只是装醉?!”
崔老道看她脸色不善,心知不妙,连忙摆手,“林姑娘莫要生气,老道爷不是存心要戏弄于你,而是真有要事。外面人多眼杂,怕有心人看了,生出差错。是老道不对,老道与你道歉便是”
林巧娘盯着他看了半晌,颓然叹气,语气淡淡:“那你速速说罢。”
崔老道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压低声音道:“林娘子,那我直言了。按老道爷的想法,你该接了那玉衡。”
“我不愿做贼。你若只是这话,现在便走吧。好不坏了往日的交情”
崔老道听这话有些急了,“林娘子,你且听我一眼可好。定然不是那些没用的废话。”
林巧娘没有动,只是背对着他站着。
“说。”
“林娘子,你想过没有,为何这王二独独认准了你我江琳三人?江琳有他父亲的名头,不过做了个先胜,为何偏让你做玉衡?”
“他有他的道理,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老道叹了口气,缓缓道:“林娘子,这便是你对这水寨的局势尚有不通之处。依我看,这水寨原本是金全保的,他收留了王二一行,原是想借助外力壮大势力,谁知王二反客为主,如今寨中上下,已无人再尊他金全保为主。要不然堂堂水寨之主哪有在前芦苇荡看场子的?”
林巧娘沉默不语。
崔老道继续道:“无论是你的玉衡,还是江琳的先胜,亦或我的先负,定然都是金全保的安排。他看中的,便是你我几人的无依无靠,想借着他女儿金玉的关系,把咱们拉过来,与王二分权。”
林巧娘冷笑一声,转头看向他:“那我们便该如他所愿?做他的刀把子?再说江琳已经认准了王二,金全保的算盘已经落空一半。”
“那是第二层道理了。”崔老道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为何落草啊?林娘子,我早就说过,杀人放火受招安。这一路走来,你杀的人少了?放的火少了?这世道真能让你回去做个良家子?”
林巧娘眼神微微一动,终究没有反驳。
崔老道叹了口气,语气低沉:“不如走到黑,杀他个朗朗乾坤,受了招安为上。你若是白丁一个回了神仙不渡,真有好日子可过?说句难听的,官家哪天想查,你便是躲在家中也要被扯出来杀头。既如此,何不干脆做大,待到局面闹得够大,反倒能换得封妻荫子,金榜题名。”
林巧娘喉头滚动,嘴唇抿得发白。
“再者,做不做刀把子,还不在你一念之间?王二势大,便顺着他,金全保若真能夺权,你也能应对自如。江琳愿意认王二,那便让他去认,他若真愿意掏心掏肺,岂不更好?你择日与金全保说愿意投效,便是你的事,与江琳无关。”
林巧娘没有说话,指尖紧紧掐着衣袖,指节微微发白。
崔老道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些许:“你与江小哥,毕竟血浓于水。还真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成?”
林巧娘知道崔老道说的有理,只是她是真的不愿落草为寇,可若是回了神仙不渡,继续做个白丁孑然一身,日后有了麻烦,追查起来,怕是连逃都逃不掉。杀人放火的买卖,她也做了不少,还真就只差个闹大,好受招安了。
这世道,哪里真有干干净净的活路?
崔老道见她不再言语,伸手摸了摸胡子,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林娘子,这世道最怕一个‘等’字,等来等去,便等得尸骨无存了。”
“你滚吧。”
崔老道哈哈一笑,起身拍了拍道袍,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
“你啊,终究是迟早要做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