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几日便再没有人提落草的事情。水寨里日子照旧那般过,林巧娘这几日虽不与人言语,却也有肉便吃,有酒就喝。崔老道偶尔过来耍盼子双陆,下两局象棋,林巧娘便也陪着。王二也曾过来看过一回,二人也只是站在屋外聊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江琳这些日子,也仿佛有意避着她,伏牛寨里如何,他一字不提,林巧娘也不问。二人虽仍住在一处,却少有交谈。夜半梦回,林巧娘偶尔听见江琳翻身,轻轻叹气,可天亮后,他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倒也过了五六日,这一日湖上风波不起,水寨的船只靠岸,几个乔装出去买猪羊的喽啰回来,顺手递了几封信件给王二,转身便走。
林巧娘原也不在意,直到有人低声唤她:“林娘子,你的信。”
她怔了一下,抬眼看去,递信的喽啰是个生面孔,脸庞黝黑,身子精瘦,估摸着是广饶县的外路人。
她缓缓接过信,指尖一颤,来人见她神色不对,又低声补了一句:“递信的人,还送了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衣服。”
林巧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拿着信与包袱,转身寻了一处背风的地方,蹲下身来,用随身的小刀将信裁开。
信笺一展,便是一股熟悉的墨香,字迹娟秀,落款写着——寒江月。
寒姨。
林巧娘盯着这落款,目光闪动,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她屏息看下去,信上语气依旧温和,问她吃喝是否足用,身上的银钱是否用尽,带的衣服是否足够御寒,如沐春风,一如往昔。
随信送来的,还有几件夹衫、纱衣、细布里衬,说是天气渐暖,怕她手边没有合适的衣服,便做了几件寄来,包裹里还裹着一帕碎银,估摸着也有十几两。
她看着那银子,嘴唇轻轻抿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出门在外这么久,寒姨竟还是一如既往地为她打点一切。
林巧娘拆开包袱,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随手翻了翻,忽然,手指触到了一张细小的字条,被缝在一件夹袄的内里,墨迹隐隐透出衣料。
她用指甲轻轻剥开针脚,将纸条抽出,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时来天地同借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她有些怔愣,不是不懂,而是一点就通。
这话说得分明,意在告诉她,眼下不是回去的好时机。林巧娘似乎也早想到寒姨会如此说,便将衣服放在腿上,继续读信。
信上还提到,晋国与辽国的盟约已然生变,皇帝石重贵正秣马厉兵,整修边防,战事隐隐有起的势头。
这事还未有个定论,却耐不住寒姨是个心细的。
说起来自年后起,县里赋税催得极紧,往年到了夏收才有人来盘问,如今却是春初便有官吏挨家挨户清查田亩,连酒坊、布庄也被逼着额外纳钱。
酒行的温掌柜与寒姨相熟,悄悄说起,朝廷下了新令,商户须额外摊派一笔钱粮,名曰“边备供给”,此乃不曾有的事。寒姨心中便知,官府既要敛钱,必是兵事将起,陈留之地虽远,却也难免风浪。
“你且在外躲避,等到风声稳了,再寻回去的法子。”
林巧娘对此也早有预料。
她不是傻子,这外面如何,她再清楚不过——朝廷多年的苟安,终于要走到尽头了。燕云十六州是个死结,不论哪个皇帝坐上那个位子,迟早都要面对。可她终究不是个大丈夫,这些天大的事情,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想回家。
可就连这一点,竟然也难如登天。
林巧娘合上信,将信纸小心折好,藏入怀中,将包银子的手帕拿出来,准备一会给了江琳,让他寻空也托人去城里做几套像样的衣帽。
林巧娘到底还是走了。
倒也不是真个离开伏牛寨,只是寻了个清净地方,自个儿避世去了。
她将银子交给江琳,又叫李兴替她备了一条小渔船。
船不过三四丈长,船底稳固,左右各设木桨,船尾还搭着一只竹篷,若是雨天,也能遮一遮。李兴本还不解,问她,
“林娘子这是要出逃不成?”
林巧娘冷笑:“这天下乱将起来,谁能逃得脱?”
李兴没再多问,只道:“你若去得远,怎不备些粮食?”
“非是远行,不劳烦挂念。”
这几日她在寨中闲来无事,倒是寻了一处好去处——寨外不远的湖中,有一处沙洲,四下里皆是密密匝匝的芦苇,风一吹,便似绿浪翻滚,隐隐能听见渔家唱曲,偶尔有打鱼人划着小舟经过,也只是低头劳作,没人多看一眼。若是不仔细寻,谁也不知道这芦荡深处,竟藏着一块可容人安身的小洲。
林巧娘打定主意,先将一翁甜酒搬上船,又嘱咐寨里的喽啰,每日送些吃食来。待得次日天亮,她便驾船出了寨,顺着湖水,穿过一条条苇丛狭道,找到了那沙洲。
一到岸,她跳下船,打量四周。
这里果然是个快活地,沙地干燥,没有积水,踩上去绵软却不陷脚。芦苇围了一圈,密密匝匝,好似天生的围栏。夜听渔家曲,晨闻采莲歌。真真是天当被来地为床,湖中沙洲做大王!
林巧娘点点头,解下身上的包裹,先寻了块平坦的地方,拿柴刀砍了几捆结实的芦苇,捆扎成几捆,又拣了些干木枝,堆在一旁,留作生火用。
她手脚麻利,将那几捆芦苇绑成简陋的篱墙,围出一个歇息的地方,又从船上搬下一只旧席子,铺在地上,再将几块大石头垒成火灶,点燃柴火。待到都做完了,她才长舒口气,伸手从包裹里掏出半只熟鸡,撕了一块,慢慢嚼着。
湖风吹过,四下里安静得很,除了水流的声音,便是芦苇摇曳的沙沙声。偶有几声浪花拍打,一时也让人分不清是水声还是天上风卷残云带起的云声。
林巧娘倚着一块大石,端起酒翁,使椰瓢舀了一瓢甜酒,抿了一口,酒味甘冽,带着几分果香,落入喉中,又做了一条火线。是好酒!
又将剩下那些熟鸡吃了,鸡肉绵软,卤得时辰长了,冷了也不腻味,咬在嘴里,肉香卤香胡乱撞,也是好肉!
好景,好酒,好肉,好快活!
夜色渐浓,月亮升起,泛着粼粼银光,仿佛撒了一层碎琼乱玉。
林巧娘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沙上,伸手探了探水,凉意沁骨,却也透着几分惬意,她忽然笑了,拿起身旁的弯刀,轻轻一弹,刀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她低声吟唱,声音随风飘散,落入湖水中,竟像是有人在远远应和。
她唱得缓慢,声音清冷,唱到最后,竟有些哽咽。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滴在刀背上,映着天上明月,泛着清辉。
她望着天上北斗七星,今夜正是玉衡当道。
她冷冷一笑,随手将酒瓢往火堆里一扔,火光登时跃起,映得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转身,猛地踏出几步,刀势陡然变换,月下寒光闪动,刀锋划破夜色,快如惊雷。
她挥刀一砍,直取虚空,脚下生风,猛地旋身,弯刀横扫,如水银泻地,招式如同猛虎扑食,又似游龙翻腾。她一招连着一招,刀光交错,影影绰绰,直砍得湖风都仿佛生了冷意。
这一夜,她不知挥了多少刀,只觉身上汗湿,双臂酸麻,却仍旧没有停下。
直到夜已深,月沉星稀,她才缓缓收刀,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倒在沙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
风吹过,带起几根发丝,林巧娘也不伸手去拨,任由散乱在脸上,呢喃了一句:
“好个快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