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王二与江琳一行人相认了,大排筵宴不提,这一边崔老道也安然进了城,依旧做他的铁嘴神断。
这广饶县依旧是广饶县,街道上熙熙攘攘,茶楼酒肆人来人往,货郎肩挑叫卖,轿夫在巷口喝骂闲汉避让,屠户手持雪亮的杀猪刀站在铺子里,白生生的肥肉一刀剁下,颤悠悠堆成一垛。
这几日,崔老道又寻了个路口,支起了自己的卦摊,换了身灰扑扑的道袍,盘腿坐在一张破席子上,面前摆着三枚铜钱,一只龟壳,一本老旧的《河洛阴阳策》。手捏一串算珠,这架势也分辨不出是崇佛还是信道。
“天要变了,风向不对啊……”崔老道伸个懒腰,抬眼望天。
此时正是日头高悬,最暖和的时候。
广饶县街市上,官道平整,驴车马车穿梭不息,然而街边摊贩却比往日稀疏,往昔热闹的茶楼门前冷清了许多,倒是兵卒衙役频频出没,显然宋玉这一死,这广饶一时半会是难得太平了。
崔老道不急,算卦都是日子口越乱越有人算,到了太平年月反而不好吃饭。
刚打算掏出怀里那半块冷饼啃上一口,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混在街市的喧嚣里,有些飘忽不定。
“官人,买个奴仆吧……八十文,八十文就好……”
他眯起眼睛,顺着声音望去,见不远处一个老翁,蓬头垢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袄,双膝跪在地上,面前竖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卖身葬女”
他面前摆着一只破旧的陶碗,碗里只有寥寥几枚铜钱,老翁的额头已经磕得渗出了血迹,却仍旧低着头,嗓音沙哑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卖身葬女……官人行行好,买个老奴去吧……”
崔老道本是满不在乎的。
这世道,卖儿卖女的不少,卖身求活的更是不稀奇。可这“卖身葬女”四个字,却让他皱了皱眉。
人活一世,若是求生,卖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穷苦人家没有银钱,有的卖儿子,有的卖女儿,还有的卖老婆,可卖身去葬死去的女儿,却着实让人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崔老道摸了摸胡须,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他左右翻了翻袖子,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了一只银簪子,拿在指尖掂了掂。
这是李兴分给他的赃物之一,那宋玉府上的妇人财货不少,李兴挑了些金银首饰,分与众人,他随手接了这一只,原本是想日后换些酒钱花销,如今倒也用得着。
他走上前,把银簪往陶碗里一丢。
“当啷”
老翁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崔老道摸着胡须,笑眯眯地道:“老丈,这卖身葬女的买卖倒是少见得很,我这银簪子换不了多少银钱,不过,买口薄棺总是够的。不如起来,先随我去那边茶楼吃一杯茶,咱们慢慢说道说道?”
老翁嘴唇颤了颤,似是没料到竟然有人肯搭理自己,神色惊疑不定,半晌,才哑声道:“道长……道长肯帮我?”
“老道爷我最喜欢听人讲故事,老丈既然有故事,我便买你这一回。走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老翁双眼微微泛红,似是想磕头,却被崔老道一把扶住,“且别磕头,这一跪下去,怕是连骨头都要散了。”
且说崔老道扶着那老汉进了茶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唤了茶博士上两碗热茶,又要了两个热馒头、一碟腌菜。那老汉却不急着吃,端起茶碗,双手捧着,先是恭恭敬敬地朝崔老道拜了拜,眼泪便又滚落了几滴。
“道长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崔老道摆了摆手,哼了一声:“可别乱说话,老道爷可没救你,我不过是随手扔了个簪子,你磕头可不值当。”
那老汉摇了摇头,又抹了一把眼泪,半晌才叹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这条命,早就不值钱了,可小女……小女命里带贵人,也终究是个命苦的。”
崔道长听他这话,眉头轻皱,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急着问,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哦?怎么个命带贵人?”
老汉长叹一声,把茶碗放下,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才慢慢开口。
“在下姓黄,本是个唱丝竹戏的,早些年流落到广饶县,一把年纪了,没什么能耐,便靠着唱戏糊口。小女儿跟着我一起讨生活,虽是个女娃娃,可自小乖觉,知冷知热,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命苦得紧,自打她出生,家里便没过上一日安稳日子,等到她稍大些,世道又乱了,我们父女二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也算是挨着过来了。”
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桌上的馒头,忽然苦笑了一下:“她自小吃得最好的,也不过是一口粥。”
崔老道听着,神色如常,只慢悠悠地往茶碗里续了一点热水。
老汉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场病,卧床不起,家里没钱买药,只好去县衙里的牢子那里借了三两银子。原想着病好了,拉几场戏,总能还上的,可谁知道,那牢子却是个狠毒的!我拼死拼活东拼西凑,总算把本钱还了,谁知道他竟说,银子有利钱,若是还不起,便要我把小女儿抵债!”
他哽咽了一声,又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本来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知……竟碰上了个行侠仗义的娘子。”
“哦?”崔老道眼皮一抬,语气还是淡淡的,“哪来的娘子?”
“那娘子如道爷一样也是个菩萨一样的心肠,那日我躲在茶楼旁的小煤房里,小女哭得厉害,我也是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是好,却不知怎的,那位林娘子竟然寻上了门。”
“她压了斗笠,一进门便问我,那牢子何时来要人。我当时吓得不轻,连忙摇头不敢说,她却恼了,只让我原本讲了经过。过了一夜,竟真把借据取了出来,陆地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原来如此……”崔老道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嘴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你们倒是碰上了贵人。”
“是啊,贵人……”老汉嘴角牵动了一下,却不是笑,而是苦涩得很。
“可你父女二人脱了险,为何还要卖身?”崔老道似乎也察觉不对,继续追问。
老汉苦笑,眼里透着说不出的悲怆:“道长,你可知,这世上有些福,是我们这等苦命人享受不起的?”
崔老道眉头微挑,没作声。
“我们得了那娘子的救,想着也算是躲过了一劫,父女俩高高兴兴地去吃了一顿肉,想着吃完了,明日便去投奔远亲……可谁成想,那小女自小没吃过这些油腻的东西,竟然……竟然活活撑死了……”
崔老道一怔,手中茶碗一晃,溅出几滴热水。
“撑死了?”
“她生来瘦弱,自小没吃过饱饭,那日饭桌上有肉,她欢喜得狠,狼吞虎咽吃了几口,不多久便捂着肚子,叫疼得厉害。我只道是吃得急了,宽慰几句,哪知她直翻白眼,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崔老道没说话,目光盯着茶水。
老汉也久久未动,许久才长叹一声,“我……我没本事,没银子,想让她好好入土都难……今日跪在街上,不过是求个买家,换个棺木钱,让她入土为安。”
“可若不是道长给的这一只银簪子,怕是等到尸体都臭了,也无人愿意买一个糟老头子……”
崔老道听到这里,终于放下了茶碗,闭了闭眼。
他早该猜到的……这世道,苦命人的命,比狗都不值钱。那牢子若是得了那姑娘去做小妾,她或许还能活着,可如今——不过是吃了一顿不该吃的饭,竟连命都丢了。
救人的应该就是林巧娘无疑,可林巧娘救了她一次,终究没能救得了第二次。
“那老丈,你打算如何?”
“埋了她,找个地方了此残生罢。”
二人皆不再说话,崔老道结了茶钱,出门买了棺材拖着出城去葬了这苦命的女子。
崔老道与老汉在郊外寻了个僻静处,把那小姑娘用薄棺草草葬了。夕阳渐沉,乌鸦盘旋树梢,嘎嘎叫了两声,便又飞走了。。
两人埋土的过程中,谁也没再开口,只听得铁锹插入泥土时发出的闷响,听来格外沉重。黄老汉瘦得厉害,挖坑时双手抖个不停,几次险些摔倒在地。崔老道瞧他模样,也不言语,只是默默接过铁锹,多使了几分力气,将那坑挖得勉强深实些。
小小的坟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黄老汉盯着坟堆半晌未动,一张老脸上满是灰尘混着泪水,像一尊枯瘦的泥塑。崔老道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告辞,却见黄老汉忽然跪倒在他跟前,“扑通”一声,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声音闷得吓人。
“老丈,你这是作甚——”
崔老道话音未落,便见黄老汉猛地站起身来,带着一脸悲决,狠狠地撞向旁边那颗老树。
“砰”地一声,血溅在树干上。
崔老道大惊失色,想要去拉时已来不及了。
乌鸦又叫了两声,飞入暮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