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谢九棠眼珠子一转,瞧着眼前的世家贵女们,突然卑微的礼让至两侧,中间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质问,立时猜到,此女是端王妃无疑了。
她忽想起李太傅给她的那本“北燕野史”,其中记载,这端王妃原是鲁国公的幺女,因鲁国公老来得女,十分娇惯,留至年十八,才将她许给了那年刚刚及冠的端王。
那时的萧承胤,在舅父曹冯章的帮衬下,刚刚开始插手户部事宜。
端王妃见夫君夜夜为户部税收账册所累,心疼不已,自作主张,用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私填了晋州六郡的粮税亏空。
户部账吏对账时,被账上突然多出的二十万两雪花银惊的险些昏死在堂上。
整个户部点灯彻查三日,才查出了来龙去脉。
燕帝捻着户部的呈罪书,大笑道:“端王妃这填窟窿的本事,倒是颇有大将之风。”
众朝官憋笑不敢言,只有曹冯章和二皇子的手心里渗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从此,端王妃“愚美人”的名号,便在朝堂传开。
谢九棠循声抬头,见来人头顶纯金鹤尾珠冠,耳坠碧湖翡翠玛瑙石,柳眉朱唇,明眸皓齿,用金线丝绣着牡丹的裙裾扫过青砖时,脖腕摆动撞击的钗环声清脆作响,似乎身过之处,随时会有金箔随风洒落。
此等奢华样貌,怕是只有大燕宫的慧贵妃能与之一较了。
“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为那女子掌扇的小丫鬟,仰着头朝谢九棠喊道。
谢九棠速速撤回目光,揖礼道:“谢骞无意冒犯,只是端王府太大,实在迷了路,我这就走。”
少时在大梁宫,她最不喜被母后圈在身侧,掺合后宫的花鸟宴,宫墙内百无聊赖,就算逮着只蚊子,也要寻个噱头,办一场茶水会。
尤其是后宫妃嫔都聚在一起时,谢九棠听得她们说话,便觉得头疼脑胀,胸闷不济。
见她要走,这端王妃还没说甚,身旁荧绿袄子的年轻妇人,便先发了话:“听说你们南梁男子都会调香?巧了,姑娘们今日调的花露还差一朵锁香的云柚,只是这云柚生在高处,姑娘们够不得,谢公子既来了,可否帮姑娘们摘一株再走?”
眼前说话的妇人用团扇遮了半张脸,发髻是盘着的,看穿戴虽没有端王妃那般奢华,但料子也不随意,想必是萧承胤的某位妾室。
谢九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眼远处,却有一株云柚生在假山顶的石缝中,旁边是一排刚抽了新芽的柳树,从地面到山顶不过丈余,对于想要寻芳的姑娘们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放着这么多下人不指使,非要让她这个外来客去采,实在有些说不通。
也许是投机倒把的事儿干多了,又或者是在大梁宫时,妃嫔们争风吃醋的佚事听多了,谢九棠单是看着那妾室露在团扇之上的双眼,便知此女动机不纯。
她虽不了解端王府后宅的是非,但却了解大梁宫的后宫风气。
女人使坏,无非两件事,争风和吃醋。
谢九棠再次瞥了眼远处的假山,一览无余的视野中,只有东侧一隅被半山腰的凉亭屋檐遮了去,而那几株云柚,恰巧躲在那片屋檐下,随风摇曳着。
想必那假山上青苔遍布,她们想看自己摔跤出糗,又或者那假山上藏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待她爬上去时,好杀杀她的威风。
今日她来,走的虽是爬墙的野路子,但到底是客,若是在这府上的后宅出了糗,无论始作俑者是谁,这端王妃定然要被端王怪罪,那’绿夹袄‘从中挑唆,无非是想让端王妃吃瘪。
但谢九棠实在没心思应付这些女眷。
“愣着干嘛?让你去你就去啊!”
“难不成你们南梁男子都是畏高的胆小鬼?”
“我瞧他躲在假山后面,就是为了看姑娘!淫贼做派!恬不知耻!”
……
众姑娘七嘴八舌,谢九棠不屑一笑。
只怕这端王妃脑子愚笨,还没琢磨出那些妾室的小心思,但她谢九棠与端王妃无冤无仇,自然不能助纣为虐,于是道:“在下确实畏高,还是不叨扰各位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却见那‘绿夹袄’趴在端王妃的耳侧嘀咕了几句,本没有打算拦住她的端王妃,突然大步追上她的脚步,拦在她眼前,抬臂指她道:“你今日若不给本王妃摘下那株云柚,本王妃就让那南梁战俘多吃三日的馊饭!”
此言一出,谢九棠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缓缓转身,偏着头看向这位愚蠢的新妇,面上却绽开三分笑意:“王妃可知云柚为何要生在高处?”
端王妃面色一顿,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谢九棠迎着春风,从袖口取出玉骨扇,用扇柄轻轻压下对方指向她鼻尖的手臂,“若与地上的腐草为伍,云柚便不是云柚了。”
“放肆!”
端王妃懵然之际,那‘绿夹袄’先听出了谢骞的指桑骂槐,她斥喝一声,眼里忽然露出黄鼠狼见着鸡雏般的精光:“好你个谢骞,害曹舅舅下狱不说,还敢来端王府撒野,顶撞王妃,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位故人就在我们府上,这几日,吃馊饭睡马厩,给府上做了不少脏活,若是你今日将我们王妃哄高兴了,没准儿,我们便给那南蛮子赏一口细糠吃。”
众人哄笑,连同那些高门贵女,也为了迎合端王府上的几位夫人,纷纷附和,嘴上挂着辱没南梁皇室的污言秽语。
谢九棠却自始至终都端着不冷不淡的笑意,扇着玉骨扇听她们将舌根子一根一根的嚼完,随后双手抱拳,朝端王妃一揖,挑眉瞧她道:“您既拿战俘要挟,谢骞岂敢不从?”
说罢,便朝着假山走去。
既然要玩,那自然要“善始善终”。
毕竟南梁的九棠公主,是出了名的顽劣,她今日倒要看看,能整蛊她的人,是否真的降生在了北燕的土地上。
否则,岂不罔顾了她“南梁泼皮九”的大名。
傍晚微风轻拂,枝上嫩蕊,最是一年华章之时。
谢九棠挽起袖子,纤白细长的指节攀上了假山上的怪石,没有臆想中打滑的青苔,也没有奸人藏匿在此。
丈余高的假山石,她攀的异常顺利,每一步都踩的瓷实。
当谢九棠的指尖刚刚触到那株云柚,忽闻檐角传来细碎嗡鸣。她借着摘果的姿势仰头,琉璃瓦缝隙间赫然垂着个拳头大的金纹马蜂窝,六棱孔洞里密密麻麻,每一个都有拇指顶那般大。
她失望笑笑,“还以为会给本世子准备什么惊喜,就这?”
站在远处的端王妃突然命人拿来弹弓,从婢子托举的果盘中取了一只核桃大的油桃,搭上了弹弓夹。
只见她闭了一只眼,瞄向假山上的谢九棠,扬言道:“谢世子这张毒嘴,定要用蜂毒来解,这叫~以毒攻毒。”
说罢,猛的一松指尖,“嗖~”,那油桃的果皮在日光下泛着蜡光,破空射向了那蜂巢。
“啊!”只听得假山顶一声惨叫,沉闷的落地声响起在假山后。
“中了中了!”那‘绿夹袄’兴奋的探头朝假山后看去,“姐姐出手可真准,今日算是替我们王爷出了一口恶气。”
“走!去假山后瞧瞧!看看那登徒子被马蜂蛰成了什么糗样。”
“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只肥头大耳的粉猪!”
……
姑娘们嬉笑着,对马蜂的恐惧,早已被整蛊得逞的兴奋压过,手挽手朝假山后小跑而去。
“咦?人呢?”
众人环着端王妃前来,几名贵女打头阵,翻看着假山后的杂草,疑惑为何不见谢骞的身影。
“在这儿呢!”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喝,众人抬头,见那位南梁小郎君正啃着油桃,坐在水潭对面的槐树上,扬了扬手中的桃核道,“北燕的果子就是比南梁的鲜。”
说罢,见他扬起手臂,桃核夹着破风之声,从深潭对岸飞来,不偏不倚的击中了那蜂窝。
受惊的蜂群化作一团金雾,直扑向假山下的女眷们。
众人尖叫着,慌不择路的逃窜,奈何蜂群太密,姑娘们也顾不得体面,纷纷脱下外衫套在头上。
那位穿绿夹袄的妾室因胸前挂了一堆翡翠钗环,长指甲绕不开珠翠,解不开衣领,只得兜起裙摆,套住头部,露出一条蚕丝亵.裤裹着两条似隐似现的肉.腿,晃荡在假山下的柳树底。
活像一只呱呱乱叫的哈.蟆,扑棱在荷叶上。
众人隔着衣纱,视线极差,像一群无头苍蝇乱窜。
可马蜂毕竟有毒,虽毒不死人,但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要遭不少罪。
“早知如此,何必招惹我‘泼皮九’。”谢九棠坐在远处的槐树树干上,晃着两条腿,不忘支招道:“扛不住便跳水里躲!”
只听她话一出口,假山下便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姑娘们顾不得透着春寒的深潭,纷纷入水。
春风含蓄,钟鼓声惊起端王府屋脊上落脚的鸟雀。
正当萧承胤吩咐下人忙前忙后,为谢九棠的马车上搬运好酒时,府中下人从后院疯跑过来,气儿还没喘匀,便道:“主子快去后院瞧瞧吧,乱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