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阿絮的指尖悬在谢九棠眼尾半寸,终是收了回来,略略自嘲道:“不过是株养不活的柳絮,也值得你……”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谢九棠突然攥住他浸湿的腕袖,快速抹了把眼角。
她掌心的温度刺穿湿透的绢帛,焯烫着少年还未回暖的手腕。
“阿絮不是柳絮,是我和兄长的朋友。”
“朋友……”少年眼中星辰颤颤,忽而又有些暗淡。
“方才找不到你,我还以为……”谢九棠鼻尖还泛着红,发梢挂着水珠,将落未落。
“奴水性好得很。”
话未说完,谢九棠垫脚凑近他肩头,双手小心揪起他肩窝的衣衫,夜色下的玄衣被方才的袖箭穿裂,裂口黏腻而破碎,一时分不清是河水还是血水。
“伤的重不重?我还有三殿下拿来的蜆麻,回去拿给你。”
二人相隔数寸,他甚至能数清她睫毛抖动的频率,却在听到三殿下时,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冰冷道:“不必。”
谢九棠被对方晃的向前戕了下,听他道:“奴用不惯北燕的东西。”
对岸有火光逼来,阿絮揽住谢九棠的腰,躲进芦苇深处。
二人为了不弄出声音,下水下的极缓,直到冰凉的河水再次没过二人腰线,谢九棠才冷的打了个颤,被对方紧紧束进怀中。
她擎着被河水冰到发白的脸颊,悄声道:“阿絮,若我今日真弄丢了你……”
少年忽然用掌心捂住她口鼻,将她揽贴至胸口,示意她不要再出声。
待火光稍远,才贴近她,热气喷在她耳后的肌肤上:“小九,你只管跑,若是将我弄丢了,阿絮会自己找回来。”
水波晃碎月光,谢九棠隔着胸腔,感受着少年擂若喧鼓的心跳声。
“因为我是兄长留给小九的礼物,姑娘家背井离乡,已是困顿,以后我,就是小九的兄长。”
少年怀中的柔软怔了怔,倏尔仰头看他。
此刻恰有火把从不远处扫过,他趁机将侧脸轻埋进她的颈间。
火光一扫而过。
唯有谢九棠看不见的阴影里,少年舌尖正舔去嘴角得逞的血渍。
她并不知,方才那支袖箭,少年本可以躲过。
*** ***
燕京千门处。
周显咬着绷带一端,肩头箭伤翻出暗红血肉,长刀横在案头,刀柄还沾着血渍,“好他娘的一招祸水东引,若不是三殿下及时告知,周显今晚怕是要丢了这条小命。”
他猛地收紧绷带,血水溅在青砖地。
周显今夜跟兄弟们喝了点小酒,趁近日空闲,寻思早早歇下,却收到慎王手下徐良的急报,让他提防刺客。
谁知没出半柱香,五位燕京少见的高手便破窗而入,要不是他防备在先,怕是要魂归故里。
“借我千门处的手掀漕运司的盖头,三殿下的那位’贤弟‘真是有种。”
周显话里带着怒气抱怨。
萧承衍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坐在堂中暗处,轻笑:“替我贤弟向周统领赔个不是。”
“殿下这么说就见外了,毕竟我千门处的案子还要靠殿下的鬼字卫帮衬,今晚之事,能被殿下所忧,是周显的荣幸。”
周显瞥了眼深夜造访的三皇子,见他翘着的靴底和袍角处尽是泥点,不禁多嘴了一句:“这大半夜的,殿下这是去哪折腾了?”
萧承衍还未回答,徐良从外面疾跑入内,软甲内袍的袍摆处同样染着泥泞。
他俯身贴至萧承衍耳侧,声音却并未防备周显:“人来了。”
周显听罢,自然知道徐良话中的“人”指的是谁,鼻孔间喷出一丝恶气,“哼,还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个谢骞,来京中不过半月,老子跟着他沾了不少的霉气,真是个活阎王。”
本想着再痛骂几句,门外传来那‘活阎王’清冷却又讨好的音色,“阎王怎敢收周统领?”
谢九棠一身湿漉,顶着一只歪冠,额前鬓角的发丝打着缕,迈了进来,身旁还搀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将大半个身子都偏在她怀里,一步一行都尽显孱弱。
萧承衍瞥了一眼,也不知话说给谁听,道:“伤的明明是肩,怎么腿也瘸了?徐良,搀他下去歇着。”
少年抬头的瞬间,北堂椅上斜坐着的周显,突然端正了坐姿,而后忍着一身痛,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带的手侧长刀“咣啷”响了一声。
惹得萧承衍纳闷的向他看去,“周统领是看见鬼了?一惊一乍的。”
周显笑意略僵,打岔道:“既然这位小兄弟受了伤,便将他请去本统领的寝房歇着,记得沏热茶,顺便处理下伤口。”
萧承衍眸色稍转,打量在阿絮身上的目光又暗下一层,故意朝周显道:“不过是个家奴罢了,周统领方才见了我,倒也未曾如此客气。”
周显挠挠头,找补道:“为官者,当视百姓同仁。”随之尬笑了几声,将话题带过。
徐良将阿絮带出去后,谢九棠英气的眉眼含着心虚的笑意,朝忍痛站直的周显揖礼,“见周统领还安好,谢某便放心了。”
萧承衍手臂肘在茶案上,被谢九棠干了坏事还冠冕堂皇的慰问逗的一乐,故作咳了一声,抬手遮住翘起的嘴角。
“安好个屁!”周显见谢九棠开口,脸上丝毫没了方才的迁就,握起刀柄,朝案上重重一摔,指她道:“谢骞,你下次降妖除魔,能不能先跟我这庙里的和尚打声招呼?咱俩道不同,本统领并不想替你背锅。”
谢九棠刚要开口,瞥见身侧斜靠在椅子上的萧承衍,袍角鞋底都是新鲜的湿泥,想来这位喜净的慎王殿下,今夜看样子,也是被她逼的做了些脏事。
这位王爷,定是在她走后,得了徐良的消息,这才连夜替她收拾了烂摊子。
此刻他能出现在千门处,连带周显这一身刀伤,便是最好的答复。
得亏萧承衍的脑子是个灵光的,若今晚在她的挑拨下,千门统领真遭暗杀,她谢骞自是摊上了顶天的大罪。
萧承衍见她盯着自己袍角的泥污,有些不自然的端了端身子。
仿佛做了什么上赶着讨好她的事,却她发现了一般,心中莫名有些别扭。
于是扬了扬下巴,朝她道:“傻了?回周统领的话。”
谢九棠这才将目光挪向了周显,“我谢骞今日是来求周统领的。”
她昨日刚回府,便让徐良从鬼字卫那边打听到了周生的消息。
此人白拿王家六条人命,那皇城里的老儒生却只是在她走后,将那几条河鱼随手送去了周家,以示惩戒。
却并无斩首的旨意。
所以谢九棠只能勘破窃粮案,才能有筹码向燕帝讨那周生的命。
她想给赵莽一个交代,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周显听了她的话,满脸不屑道:“不敢不敢,这京河窃粮案本该刑部管辖,我千门处说白了就是一群看门犬,皇城外的事儿,管不了,也不会管,谢世子有什么困难,还是去刑部或大理寺说吧。”
说着便躺了下去,阖目道:“老子乏了,要歇着。”
“是因为周生吗?”谢九棠笑意未达眼底,轻声朝周显道了句。
果然,周显听罢,双目再次瞪的滚圆,偏头瞧她,“你查老子?”
“你本不姓周,换句话说,你只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野孩子,在周家做柴童,是周文渊看你一身好筋骨,花了十两银子,替你捐了个百户,从此你改姓周,不过,就连你那干爹周文渊也没想到,曾经的小柴童能干到千门统领的位置。”谢九棠眉峰压得极低,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水珠,偏那瞳仁亮得骇人,像是能看到人心深处。
她盯着周显沉在暗处的瞳孔,言语中似有刀剑相交的火光:“但遗憾的是,千门隶属燕帝直辖,不能被六部所染指,而他周文渊却是端王府的门客,你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为搏燕帝信任,主动与周家断交,即便你那干兄弟周生在良民巷白白吊死了六条人命,你也不敢替他出头,生怕燕帝降一个‘染指内朝’之罪。”
萧承衍偏头看她。
眼前的姑娘一身狼狈,却笑得从容,此刻的眼神让他想起漠北的鹰,因跟狼群抢肉,被围剿得羽翼带血,偏还要露出锋利的爪牙上前一搏。
谢九棠佯作鄙夷的吁一口气。
“唉,原是我谢骞看错,说书先生口中那位‘刀卷了就用牙咬’的铁汉,居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缩头乌龟。”
“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周显顾不得身上伤口撕裂,从榻上蹦起,大步冲了过来,“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谢九棠被周显威压来的身影慑的脚跟一软,但为了今日的“激将”气势不输,强忍恐惧,不愿后退。
抖着睫毛仰头,歪嘴看他。
眼看周显的食指就要点上她脑门,却被身前闪过的一道玄袍身影挡下。
视线尽数隐匿在萧承胤高大的背影中,那股淡然的檀木香再次让她想起朱雀街的雨夜。
明明将她笼罩在没有光的暗处,却将她从恐惧中托起。
周显皮笑肉不笑,抬眸轻哼:“三殿下,你可看清楚了,站在你身后的是敌,还是友。”
萧承衍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负在身后,说得坦然:“是朋友。”
谢九棠不禁抬首。
忽而想起玄武门长街上,这位鬼王从她口中听到“朋友”二字时,强作不屑的仓皇。
而今日再看,显然已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
身前男子的背影像玄铁浇铸的城关,肩线宽阔,平日里看似慵懒地浸在泥潭里,可站起时,每块肌肉都蓄着掀翻虎豹的力道。
让她觉得,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比起阿絮的软语,更能让她的脊骨挺直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