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河弘夫死亡前三日,旧街区公园。
早河有树盘腿坐在河边覆盖了漂亮草皮的斜坡上,那辆买了好些时日的红色自行车挂了锁,停放在他身边。
最近一直在降温,河边的蚊虫少了很多。
妹妹早河优夏抱膝倚靠着他的肩膀,齐胸长发垂落,有一部分搭在他的胸口。她前几天扭伤了脚,一再坚持要回家疗养,所以早河有树把她接了回来。
兄妹两个彼此心知肚明,“疗养”不过是借口,早河优夏的脚伤没有这么严重。她只是想回家看看早河有树,他们半年没见面了。
她向早河有树提起“流河早树”,那个又是歌手又是演员的明星:“班上的同学每天都在聊他哦……”
“优夏喜欢他吗?”早河有树随口问道。
“我?”早河优夏瞪大眼睛,然后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我才不追星。名字啦名字,这家伙的名字和哥哥很像不是吗,我因为这个才去了解他的。”
“所以了解的怎么样了?”早河有树有点好奇。
“嘛,确实很帅没错啦,她们怎么说的来着?王子系?”
她凑近兄长的脸,小狐狸似的狡黠地扬眉:“但是我觉得哥哥也不差。”
“我怎么能和大明星比啊。”早河有树失笑。
“不不不,哥哥会受女孩子欢迎的,”早河优夏有理有据地论述,“这个、嗯,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忧郁系美男子。”
“噗,真的假的?”
早河优夏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阿掏,结果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外套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一个洞。零碎物品都顺着洞口漏进内衬夹层里去了。
她拿出百分之二百的耐心,终于掏出来一枚珍珠白的樱花发卡。她把发卡别到哥哥头上,把那长得挡眼睛的刘海拢住一部分。
话题落幕。他们在残阳寂静的绯红里坐了十几分钟,身后不时经过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直到公园管理员过来提醒他们,新出了规定,这里不让停放自行车了。
于是两人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道了歉后,把自行车从小径推上车道。
早河有树沉默半晌,开口说:“回去吧,太晚要被巡逻的警察教育的。”他看见妹妹点了头,便先跨上车的前座。
“他真不打算把你送回去继续读书了?”早河优夏突然问道。
早河有树退学,是再两个星期前的事了。早河优夏听说后立刻就想赶回家,可是早河有树难得强硬地拒绝了她。
不过她最后还是回来了,即使晚了两个星期。
骑自行车的人没有回答,没听清地“嗯?”了一下。
“……没什么,哥,我们去立食店吃拉面吧,晚点回去。”
“好。”
自行车吱呀吱呀地拐进另一条小巷。早河优夏把脸颊贴在早河有树的蝴蝶骨,手指鬼使神差地点上他的脊背,数他被衣物遮掩后不清晰的骨节。
风里传来早河有树含笑的嗔怪:“别,优夏,很痒。”
他们吃完了晚饭,悠哉游哉地将自行车锁好,走上公寓的楼梯,惊讶地遇见了守在家门前的早河英子。
她很少迎接他们回家。
“回来了?”女人还穿着墨绿碎花的围裙,臂弯里挎着菜篮,神色恍惚地盯着兄妹两个。
“嗯,回来了,”早河有树应了一声,想讲点什么给她听,却不知道她能听进去哪些,最后无话可说。
早河英子红着眼圈细声细气地说话,随后动作迟缓地往楼梯口走:“你爸爸在等你,赶快进去,别让他着急。”
女人把自己的女儿忽视了,而女孩儿同样不去与她寒暄。
她穿得单薄,在薄暮的穿堂风里发颤。早河有树叫住她,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妈妈,多穿点衣服,外面降温了。”
他替早河英子拿了菜篮,注视着她直接把衣服裹在沾满油渍菜汤的围裙外,拿回篮子后浑浑噩噩地离开。
她与早河优夏擦肩而过,依旧没注意到已经在家里住了两天的女儿。早河优夏安静得可怕,表情冷硬,仿佛一尊工艺粗劣的石雕。
糟糕的气氛使他们忽视了反常的事态,比如妈妈破天荒地在门口迎接他们,比如妈妈口中的“你爸爸在等你”。
早河弘夫怎么可能会等他们回家?
裸着上半身、喝得面红耳赤的两个男人出现在视线里时,早河有树的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把优夏推出去,可面对房门的大冈岩先一步看见了两人,眼前一亮。
“呦,你、嗝,你女儿回来了。”他指过来,破锣般地嚷嚷。
早河弘夫回过头,手里攥着一把枝豆,挥舞着油腻腻的巴掌呵令两人过去。
“……在我身后待着。”早河有树强迫自己冷静。
他始终避免大冈岩与早河优夏碰面,然而今天到底还是撞上了。
大冈岩似乎有些病态的癖好,迷恋身体刚开始抽条发育的青少年。
他不止一次在大冈岩来家里喝酒时作陪,被逼着喝过一两口,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旁边收拾残局。这人很喜欢对他动手动脚,有几次把生了茧的手伸进他的衬衫,万幸止步于此。
早河弘夫为了讨好他,特意给早河有树买了新衣服,专门在大冈岩来家里做客时穿。
他不允许早河有树在其他时间把这些衣服拿出衣柜。
可惜他后来死了,管不到了。
而此时早河有树还存着那些微的侥幸心理,把妹妹挡在身后,坐在了她与大冈岩之间。
他闻到一股奇怪而浓烈汗臭,混杂着猪油的味道。于是低下头,目光隐晦地扫过茶几。
剥掉的虾壳堆里,埋着大冈岩随身携带的水果刀,以及——某种植物干品。
他在网络和学校课本上都见过这东西。
……大|麻?
不……不应该吧,早河弘夫应该不会……
他们在……?
他在巨大的恐慌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有树?”大冈岩肉感饱满的鼻子贴上他的脸,口臭喷洒在他的眼尾。他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再给大叔拿点酒来。”
他正襟危坐地任由大冈岩摩挲两下,在他退回去后,僵硬地起身,尽可能冷静地道:“好的,优夏,来帮我的忙——”
“不用、不用,”早河弘夫突然开口,他因饮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分泌出大量粘稠的汗液,“让你妹妹留在这儿帮忙,你想让她偷懒吗?”
早河有树不动了。
他站在原地固执地看着早河弘夫渐渐鼓起的青筋,大冈岩在一边自得其乐地哼着不成曲的混乱调子。
大概要挨揍,但他不能把优夏留在这里。
大冈岩自从见过优夏第一眼,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早河弘夫的右手把空酒杯放下了。
“哥,”回家开始便一句话也不说的早河优夏,吐出了第一串语句,“去吧。”
她看上去非常镇静。
是的。
只是去厨房拿个酒而已。几分钟而已。几步路而已。
熬到大冈岩醉死过去,今天就结束了。
他深呼一口气。
“……嗯。”
而后,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客厅。
进入厨房前,他又一次确认,早河优夏还好好地坐在原位。
他迅速蹲下,拉开橱柜门,在一堆攒下来用于分类垃圾的塑料袋里翻找装酒的盒子,半个身都钻了进去。
他摸到一个带着毛刺的木质握把,他知道不是,这是早河弘夫随手乱塞进来的木工斧。
早河优夏找到家里仅存的两瓶酒,准备拿回客厅。心底琢磨着酒肯定是不够喝的,他可以趁着买酒的机会,再试着把优夏带出去。
可他推开厨房门的瞬间——
那几乎是一团滚动的蛋白质。
榻榻米好像在滚动,天花板好像在滚动,声音、声音也在滚动。
他感到头晕目眩,他也在,呃,滚动?
大冈岩正把他的妹妹压在榻榻米上,女孩儿鹅黄色的针织毛衣被推到胸口。早河弘夫帮男人捂住了自己女儿的嘴。
早河有树突然清醒了。
他默默地把酒扔在地上,默默地回头,默默地从塑料袋组成的迷宫里准确摸出了木工斧。
他想,没什么好怕的。
这是他的错,他不该离开,或者说,不该带早河优夏回来。
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