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警员看来,失去成年人照拂的早河有树,显然不适合继续住在再次成为凶杀现场的早河宅。
更何况,出于保护现场的需要,根本没办法清理血肉横飞的房间。
可是为早河有树订一家旅店或民宿暂住,仍旧使人难以放心。毕竟他短期受了太多改变人生的刺激,让他一个人住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真的有些苛刻。
夜神月主动向夜神总一郎提出让早河有树暂住进家里。
他很关注早河家的案子,关注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即使是警局局长的孩子,夜神月也不可能了解警局经手的每个案子的。
他有自己的校园生活,再如何出类拔萃,警方出多方考量,还是不愿意让一个学生深度参与各类案件。
为什么会是早河有树呢?这样关注名为“早河家”的泥沼。
家庭背景使夜神月比他人更详尽地见过社会的顽疾,如同月球上深深浅浅的撞击坑。
这世上太多生死。生者不甘,死者含怨。新闻里隔三差五地播哪里哪里死了人,哪里哪里犯了案,时日久了都变成无头烂账。
法庭上总有人西装革履口诛笔伐,逍遥法外的狂徒却从未销声匿迹。
夜神月倒不会因着“社会黑暗”一类的缘由心生怨愤,他只是感觉到,自己似乎日益疲惫,并对这一切渐渐倦怠。
夜神总一郎,自己的父亲。他向来是为拥有这样正直的父亲而骄傲的。
好人绝非不存在,夜神月身边并不缺少这样的人。
可好人永远顾虑很多——道德,秩序,公权力。而恶人仅仅是存在,便需要成倍的代价去弥补其带来的空洞。
二者的影响是不对等的。
一件善事在为社会带来短暂鼓舞后归于沉寂,秘而不宣的恶行却会掀起轩然大波,随后依然带来阵痛绵绵。
人是很懦弱的生物,“善事”不足以激励TA整个人生,“恶行”则能使其轻而易举折损自己的信仰。
理想的天国渺远不可及,干枯的现实又离他太近。
那么他从出生起便接受的教育究竟有多少意义呢?
早河有树,从灯下影中走来的孩子,在夜神月滑入怠惰深渊的过程里出现了。
正义感使夜神月将内耗的精神与涣散的注意转移到了早河有树身上,暂时制止了某种危险的转变。
“谢谢你们收留我。”
早河有树站在夜神家门前,弱弱地同夜神月道谢。
他没有回早河宅收拾衣物和私人用品,短期内估计也是回不去的。
夜神月说会在吃过晚饭后陪他去采买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姑且用家里的。
早河有树发自内心感谢夜神月的帮助。
他恐惧那间逼仄的公寓。于他来说,早河英子了无生气的躯壳和怨怼的眼神融入了染血的榻榻米,每一步都会踏上她的血肉。
再让他住在那间公寓——可能会疯掉吧。
虽然他现在也不见得没疯。
“别放在心上,当然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接着住。”
夜神月按响门铃,门很快被人打开了。
一个穿居家服的女孩儿。
夜神月介绍说,这就是他妹妹妆裕,13岁。
早河有树想,她和优夏完全不一样。
你能看出来妆裕和夜神月明显是兄妹,妹妹有着符合年龄段的“轻飘飘”的精神状态。
他踌躇了一下,带了点忐忑地尝试开口:“你好,妆裕。”
夜神妆裕高兴地让出身位,方便两人换鞋:“你好你好,有树哥——拖鞋穿这个,是新的。”
她叫得亲近,把早河有树听得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又点头又鞠躬,让夜神妆裕也不知所措起来。
女孩儿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夜神月看着早河有树内扣的肩膀,蓦地生出一种雾蒙蒙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最后他将其归为“怜悯”或“同情”。
即使他重复了无数次那些话,试图令早河有树放松,但早河有树早已习惯在交际时将自己至于卑微的地位。
他可能有些畏惧社交,但在警局做笔录时却对答如流、从容不迫。
“妆裕,妈妈呢?”他扯开话题。
“哦哦,妈妈在厨房呢,今天有纳豆饭——妈妈——”
“不用喊妈妈出来了,去看电视吧,等下帮妈妈把饭菜端出来。”
夜神月支走妆裕,早河有树立刻松弛下来,低头去换拖鞋。
与夜神月独处看上去不会给他带来负担。
他顺便问了一句:“有树喜欢吃纳豆饭吗?”
纳豆饭作为日本的传统食物,可依然存在着部分不习惯纳豆饭味道的人。
夜神月身边倒没有这样的人,不过考虑到早河有树的性格,他免不了担心早河有树勉强自己。
早河有树换好拖鞋,直起身子抿嘴看夜神月。
琥珀色眼瞳呼吸似的轻颤,最后逃离与夜神月的对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
眼瞳的主人仿佛用了全身力气,才小声说道:“其实……稍微……不太习惯纳豆的味道——但吃纳豆饭完全没问题。”
如果询问的人不是夜神月,大概会得到另一个回答吧。
夜神月没有说别的,点点头表示了解。
早河有树终于踏进了这与早河宅截然不同的“乐园”。
宽敞、明亮。没有滚动在榻榻米上的空酒瓶,也没有堆在茶几上的虾皮。
空气里是从厨房传出的饭菜香气,而不是香烟与大|麻的臭味。
夜神妆裕坐在沙发上,仍然偷偷地瞧他。
电视里放的是流河早树新出演的校园恋爱剧,优夏和他提过。
这才是一个家庭该有的正常模样。
要是优夏也在就好了。
他只是想想。
自己暂住进来已经很麻烦人家了。
早河有树站在客厅中间,不知道往哪去。
在他之后换好鞋子的夜神月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有树,来和我妈妈打个招呼吧。”
“啊、好、好的……”他脊背一酥,突然意识到称呼的转变,“欸?”
夜神月笑了笑:“妆裕刚刚都叫你‘有树哥’了,我就擅自这样称呼了,会冒犯吗?”
“不、当然不会。”他用力摇头。
“不习惯的话,你可以接着叫我夜神。唔,でも、我们一家子的‘夜神’,可能有点混乱。”
早河有树怔住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是呢,那、请多多指教……ライト。”
夜神月满意地眨眼:“嗯,请多多指教,有树(ゆうき)。”
竖起耳朵偷听的夜神妆裕,在早河有树视野盲区里给自家哥哥比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