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河有树拘谨地在客厅中央的小桌旁跪坐下来。
“啊啦啊啦,放松些,屋子里不暖和,把脚伸到桌子底下会好一点哦。”男人见状,很爽快地掀起长得累赘的桌布,桌下烧着这种没有地热的老式公寓里很常见的炉子。
他的过分自来熟让早河有树心生抵触,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我没有觉得冷。”
但是,同样的事情,如果是夜神月的建议,也许自己就会照做吧。
人是排外又狭隘的,假如被谁率先踏足了内心的封闭之地,便很难再接受第二个访客了。
遇见夜神月和他的家人前,要是有人像这个男人一样这样热情地同自己搭话,虽然多半会有些受惊,可更多的还是会感到高兴吧。只是,他现在已经有月了。
“这样吗?”男人上下扫了眼早河有树的衣着,放下桌布,抓起汤勺从咕嘟咕嘟响的小锅里捞肉,“啊,糟糕,煮过头了。”
“你也吃点吧?”
“谢谢,但我不是很饿……那个,楼下的店长说,您是妈妈的亲戚?”男人半天说不到正题上,早河有树有点急了,主动问道。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哦,这个啊。是啊,你妈妈小时候还和我一起玩过泥巴呢!哎呀,都是五六岁时候的事情了。”
他说他叫小林建,和妈妈是同一个村子的。但是早河(小林)英子离开村子到大城市里念书之后,他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了。小林建主要在大阪那边给人做司机,平时不怎么回新潟,路过东京基本出于工作需求,没时间和早河一家打招呼,所以从来不曾拜访过,只偶尔电话联系。
最近社长给他放了长假,小林建回新潟的途中经过东京,才想着来早河家打个招呼。结果就听说了案件的事。
小林建掰着指头数他和早河英子曲折的亲缘关系,数了半天没数明白,最后嘟嘟囔囔地抓抓脑袋,放弃了。
说着说着,他感慨起世事无常,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再听见早河英子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
“我打算提两盒笹团子给她呢,这么多年她也和我一样没怎么回过家吧?”
“欸,”小林建的乡音很重,语速又快,早河有树听得满头雾水,实在听不清那个词,“なに?”
“笹团子啦,笹团子,お土産。”
“哦、哦……”
“我说话口音很重吧?”
“是有一点……呃,抱歉……”
小林建表现得很豁达:“没事没事,别在意,我倒是不介意被人这么说啦。”
“对了,早河君,”小林建突然问起,“我听说了你们家的事,第一时间就想到你和你妹妹无依无靠的,想找你们来着,结果打听了才知道,你妹妹还在学校,你不在家里住了,所以给了楼下店长一笔小费让他帮忙留心一下——你是去哪里了啊?”
小费?
店长对自己这么热情,是因为这个啊。
早河有树莫名不想说出自己和夜神家的事情,于是低声搪塞道:“也没有去哪里,公寓里出了事,不方便主人,警察那边帮我安排了地方暂住。”
“这样吗?那还真是住了好久啊。”
小林建的话听得早河有树心里一跳,他忍不住琢磨起男人的表情,可小林建只是爽朗地笑着,瞧不出异样。
“……嗯。”
“今天回来是要住回来吗?”
“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我是回来取书本的。还让您租了房子等我,真的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不不不,完全没那种事!啊,早河君还在私立大国念书吗?”
“……没有了。”
小林建神色僵了僵,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令早河有树感到了不适,没有在私立大国上刨根问底。
他扒拉了两口碗里冷却下来的羊肉,犹豫片刻,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让早河有树很吃惊的话题:“早河君,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去大阪那边住呢?”
早河有树被他的突然袭击打懵了,茫然地对着小林建眨眼睛:“大阪?”
小林建不太好意思地把手扶在后脑,斟酌着道:“我是这样觉得的,早河君一个人生活在东京,虽然有警方那边关照一点吧,但肯定还是不合适吧?而且,我和英子认识,和早河君也有亲缘关系——就是关系有点远——可收养早河君和你的妹妹的话,还算名正言顺。哦哦,社长那边在工资福利上很慷慨,所以别看我这样子,其实经济条件还不错。”
他在说什么啊?
大阪?亲缘关系?收养?
他要收养自己和优夏?
“怎么样,早河君,你觉得呢?”
走在回夜神宅的路上,早河有树的大脑依然乱糟糟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戏剧了,他有些过载。
未曾耳闻的妈妈的故人出现后展示出想收养他和优夏的意愿……
这是梦幻到儿童绘本里才有的情节吧?辛德瑞拉善良的仙女教母?
继夜神家之后,他再度遇见了好心人?
这社会上的好心人含量这么高吗?他过去十几年怎么不知道?
可小林建刚刚的言谈举止又实在让人挑不出错,为人过分热情、不拘小节也不是大毛病。何况即使早河有树一副冷淡的态度,小林建却从始至终都在关心他,甚至照顾着他的感受。
接受小林建的提议,就意味着离开夜神家。
早河有树,无地自容地发觉,他已经舍不得离开了。
这样是不行的。像只吸血虫似的赖在夜神家,先不提夜神一家,早河有树首先过不去的是自己这关。
那么,接受小林建的收养?不也是换了种方式寄生吗?难道有血缘关系,就可以成为心安理得向他人索取的理由?
仅有早河有树一人的话,他可以尽量克服心理上的困难,去做一些零散的兼职,成年后找份要求不那么严苛的工作,不论如何,总是能活下去的——不活下去也无所谓。
可优夏呢?他一个人能支付得起优夏求学和生活的费用吗?他不能丢下优夏不管,或者把她扔到社会孤儿院去。
该怎么办……
夕日摇摇欲坠,早河有树与背着书包的学生擦肩而过。
他停下,目光忍不住追逐着那孩子的背影。
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找月商量一下吧?月的话……月的话,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