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炙热的烈阳透过雕花的窗棂斜照进来,带着齑粉的光束在深青色的砖石上洒出一道暗金色,殿内寂静无声,只剩偶尔从窗外扑腾飞过的鸟雀振翅之音。
一阵门开阖的声音过后,有脚步声朝内殿走去,踩碎光束中的飞尘,踩过地上的深浅,最后倏然停下。
妙霁对乔蓉道:“皇后娘娘,盛大人来了。”
一直撑着头闭眼小憩的乔蓉这才睁开眼,倦倦地望了望妙霁身后的盛逢朔。
乔蓉让妙霁先去外殿等着,这才对盛逢朔道:“你坐罢。”
盛逢朔并没有动,他直接问道:“娘娘叫我来有什么事?”
两人已长久地不来往,不说话,除了在宫里时常会碰上一面,竟是一点交集也无。
“那件事之后,你真要与我生分至此吗?”乔蓉长叹一声,苦笑道。
盛逢朔依然不为所动,只继续道:“娘娘有什么事?”
见他如此态度,乔蓉心中郁结更深,想起发生的事,更是悲从中起。
“你这样待我,鱼儿姐姐也一定不想看见的,她在的时候,就希望我们几个都能好好的。”乔蓉渐渐抽泣起来,“我在宫里这样难,这还是头一次找你,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与我好好说?”
提起梁鱼儿,盛逢朔终归是有些松动了,他这才落了座,只是眉间依旧拧得很紧。
“娘娘是皇后,有什么难的呢?”他说道。
乔蓉便将郦太后可能有意拉拢白氏一事说了,道:“若是白氏向着郦家说话,乔家恐怕要吃亏。”
谁知盛逢朔却还是冷冰冰道:“娘娘多虑了,案子自有廷尉去审,陛下向来不会徇私的,而且太后娘娘也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寻常赏赐一点东西而已。”
“盛逢朔,你真是木头人石头心,”乔蓉忍不住愤愤,“你我家世不显,又是从前的情分,本该互相扶持,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你就不能帮乔家去陛下面前说说好话吗?”
“不能。”盛逢朔斩钉截铁拒绝,说完便要起身。
乔蓉急了,连忙上前道:“我第一次求你,你可怜可怜我,真当我这个皇后做得容易吗?”
盛逢朔手臂被她一拉,当即利落挣开,眉头死死皱着,俊朗英挺的脸侧过一半看着乔蓉,仿佛一面在暗处,一面在明处。
他冷冷道:“容不容易,娘娘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之前做的事,”乔蓉踉跄退后两步,语气凄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所做的事都是为了给鱼儿姐姐报仇啊!”
盛逢朔眼神微闪,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投射到别处。
“火根本就不是我放的,是苏知霭自己放的,我只是给了她火油,并且瞒着没有上报,就算我不给她,她也是要寻死的,若是一头往柱子上撞死,又怪得了谁?”乔蓉压低了声音,可声音中还是带了明显的颤抖,“你就凭这个怪了我那么多年,一点都不肯再帮我?”
盛逢朔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她:“我若是不肯帮你,当日就该禀告陛下是你给了她火油。还有你在门窗上涂的桐油,我当时没在意,后来也没提起,但是你想怎么解释?”
当时苏知霭谋反被禁安处殿,霍玄琚便派了盛逢朔带领手下前去看守,他心里虽恨苏知霭,但也到底忍住没去为难搓磨她,每日轮班都是按着规矩老老实实守在外面。
安处殿起火的那夜正是他上值,殿内霍玄琚和苏知霭的争执他亦隐隐听见了,后来霍玄琚沉着脸从里面出来,看了他一眼便走了,也没有吩咐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乔蓉也出来了,隔了一会儿,她提着一个盒子去而复返。
凡是拿到安处殿的东西都要盛逢朔过眼,他自然要对乔蓉盘问几句,只是二人相熟,他也没在意,只是草草问了。
乔蓉稍稍打开盒子给他看了一眼,告诉他里面的是灯油。
盛逢朔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亦没有仔细查看,就让乔蓉进去了。
之后乔蓉再次出来,这回她看起来有些泪眼朦胧的,拉着盛逢朔只说方才被苏知霭骂了,又想起梁鱼儿心里难受,盛逢朔不忍见她如此,便只好去僻静处劝慰她,临走前他以为不会花费很多时间,便只吩咐其余守卫若有事便去找他,而守卫们见他离开也懈怠起来。
结果这一疏忽,谁能想到安处殿起了大火。
火势蔓延得极快,从殿内烧出来时,没多久就席卷了大殿的所有门窗,在场的守卫们慌了神,谁也拿不了主意,里面的人又只是一个谋反失败的废后,所以他们只敢赶紧救火,却没人敢冒着火去里面救人,等盛逢朔被找回来的时候,火势已经无可挽回,人根本无法再救出来。
看着安处殿熊熊燃起的大火,盛逢朔忽然明白了过来。
乔蓉方才给苏知霭拿进去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灯油,而是极易燃烧的火油。
而前几日也是他值守时,看见乔蓉在偷偷以桐油刷涂门窗,他当时不解其意,但也没有过问。
正当他犹豫不决要不要去告知霍玄琚时,却听乔蓉在他身后道:“我给鱼儿姐姐报了仇,她一定不想看见你我相残。”
这一句话,使得盛逢朔后退了一步,并且保守秘密至今。
若是白氏没有出现,他或许会渐渐淡忘。
“我能解释什么?我不是一直都告诉你,我是在给鱼儿姐姐报仇吗?”乔蓉咬牙道,“而且并不是我杀的她,不是吗?”
盛逢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竟向乔蓉走近一步,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那是两条人命,阿蓉。”
乔蓉猛地撇过头去,胸口因愤懑而剧烈起伏着:“她死有余辜,难道鱼儿姐姐就不是两条人命吗?”
一时盛逢朔沉默,殿内日光斜过去,他站在未被照到的地方,目光晦暗难明。
“还有,难道你真的相信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向她哥哥抱怨了几次,她哥哥就去把鱼儿姐姐杀了?你别天真了,他们兄妹是一体的,事发之后她哥哥为了保下她,当然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陛下都不信,你倒怜悯起来了。”乔蓉嗤笑道。
盛逢朔半晌后道:“无论如何,都该由陛下来裁决。”
“陛下的裁决她自己不接受,你那日也在殿外听见了,”乔蓉立刻反驳,嘴角轻蔑的笑容更深,“盛逢朔,你也别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你敢说你那日看见我手上的火油之时,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到吗?还是你心底里也想着为鱼儿姐姐报仇却不敢动手,于是刻意把火油忽略过去?”
盛逢朔原本就捏得死死的拳更紧了紧,指尖早就冰凉一片。
他不欲再留,转身就要离开。
乔蓉料到他要走,一个箭步上去拦在他面前,眼中的泪水又滑落下来:“你若真要为此事继续怪我,那就怪吧,甚至大可以去告诉陛下,只是……你以为桐油是谁的吩咐?”
盛逢朔的身子竟不由微微颤了颤,他惊诧地再度看向乔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所以,再提起往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反而是揭了疮疤,又何必呢?”乔蓉伸手拭去脸颊上的泪珠,“我也明白你一向对陛下忠心,乔家的事是我让你为难了,你确实不该掺和进来。但如今那个白氏,她迷得陛下昏了头,我受点委屈也就算了,我只担心陛下。”
盛逢朔道:“陛下不会有事。”
乔蓉已经渐渐缓了声气,继续说道:“虽说苏氏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但终究没见到尸首,都说是烧得化成了灰,我却怕如今这个白氏是她阴魂不散,若不是真身,或许也是鬼魅附体。”
“娘娘不要杞人忧天,”盛逢朔叹了一口气,语气也柔和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乔蓉点点头:“我就是害怕,你平日里能不能多注意着她一些,你是郎中令,这本来便是你管辖之内。”
盛逢朔又要拒绝,脑海中却忽地出现了那日在上西门前白氏的脸。
长得与苏氏实在是太像了,也难怪乔蓉见了她便胡思乱想起来。
就连他,想着想着心里跟着也震了一下。
“好吧。”鬼使神差般,盛逢朔同意了乔蓉的请求。
耳边传来乔蓉一丝低泣,似是喜极而泣,盛逢朔没有再去理会,只是缓缓将目光移向窗棂,夏季的日光在上面染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恍惚间竟让人以为是不远处有跳动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