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素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从来是个矜贵傲慢的角色。不过赵晓弗在她面前,也算是少有说得上话的人了。毕竟她曾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整个上元的贵女以她为首,即便是元帅大小姐骄傲到什么样子,也对她有着几分尊重。如今重逢,两人说白了都成了寄人篱下的人,想起曾经在朱罗碧玉间相见的模样,到时戚戚焉。短短几面之缘,从前未曾觉得有什么,而如今落了难,反倒成了些相惜之感。
从摄政王府的王妾宴回来,越青心里不大痛快,但满宋心里更不痛快,他只教她们先回房,自己再与满宋书房说些正事。其实无非是白晓功高震主,满宋忌惮,越青也乱了阵脚。
白晓是唐素的死士,是因为在上元战乱中护着唐素得了脸,满宋看中她忠心耿耿还有本事以一敌百,向来好斗好战好勇士的满宋自然将之收入麾下。白晓记恩,为满宋效力,在南下之时出了不少力,短时做到了副手的位置,本也许多人不满,毕竟区区一个女人罢,不过白晓实在好本事,南下不留余地,对所谓故土毫无留恋,只一事便是死护着唐素。白晓是个人才,军中自然是认才,唐素不过一个女人,虽然生的俏丽,但也没人想因此得罪白晓。
赵晓弗遥遥瞧着书房的灯火亮着,关了窗子,暖了暖炉子,叫人滚了几碗姜汤来。
“我瞧你今日神色有异,是将军将你吓着了吗?”
这话问的委婉,唐素跟着白晓从军有段时间了,显然是认识满宋的,自然早便知道满宋是什么人,吓到自是不至于。
唐素听得出她的询问言下之意,靠在毯子上,面上有些不耐与厌烦:“这狄蛮子孟浪唐突,惹人厌恶。”
赵晓弗一愣。称上辽的人为狄蛮子是从前的习惯,自她们成了亡国奴,堪堪成了所谓狄蛮子手下求生的人,自是不敢这样讲。唐素敢这样说,实在让赵晓弗都有些恍惚了。
“妹妹这话如何说得?如今求生不易,自当慎言啊。”
唐素冷哼道:“我唐家世代忠勇,满门忠烈,从不知晓苟且求生。我活到如今,不过是为了父兄所托,今日不过你我,我还得尊称他这般龌龊人一声将军吗?军中效力国家,他连我家下人都斗不过,难道什么人都担得起将帅之担吗?”
赵晓弗瞧了一眼门外,关上了门:“姜汤给将军他们送过去吧,不必回话了。”
她回身,赤红的长袖遮挡着素白修长的手,美艳的面容背着烛火,狐狸般的长眸入了黑暗,似是幽深。
“妹妹与我说说自是没事。只是既然妹妹已经决心活着,为父兄,或是为恩仇,自是落子无悔,不当回头。好容易夺来的性命,且不要没见着好日子,便没了指望。”
唐素看向她,头撑在手上,道:“公主以为何为指望?你我这样的人,本当死在上元城破,为着种种苟活至今。人人说活着总有希望,死了便没得指望。可若生不如死,何如一了百了。你我福薄,生在了王朝末年,勋贵之身,却为仇奴,上辽如日中天,复仇无望,日日面对仇敌而恭敬,时时为之孟浪而羞辱,这样的日子指望在何处,我实在不知。”
赵晓弗沉默着走向她对侧榻上,打开了香炉子,一勺勺开始填香。
“有人与我说过,有些人活着便无事不可成。于这样的人,大约活着便总有指望。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瞧着妹妹也不是,你我倒算是知己。”
唐素看着香雾杳杳,赵晓弗不可方物的眉目似有凄凉,她似软了神色,道:“可是那冒牌货与你说的?”
赵晓弗叫她轻声些,道:“这话不能再说。她既然已经成了上辽的赵隐枝,便没了郑朝的三公主,如今谋划计策系于她手,我虽不是那样的人,但她或许是,这便是我的指望,也是妹妹你的指望。”
唐素冷哼道:“区区贱民,冒顶了公主的名头苟活至今,以她那般寡淡的姿色,若不是冒了三公主的名号,入了帝姬营帐,被掳在了大人物的谋夺,如何活的到今天?姐姐你如此信任她,可知她不过一届罪臣女奴,如何在当今的朝局成事?”
赵晓弗摇摇头,道:“妹妹有白将军护着,不知道帝姬营帐的恶心和黑暗,如何熬过那段日子,十里阁上下无人愿意回想。若非她入了帝姬营帐,找机会迎了摄政王妃冒险献策求生,我们都活不到如今。她非池中之物,走到如今已是许多不可得,来日种种,想来并非不成。何况我既然活下来,虽说着愧对气节,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长久之下,若非我求生,而非坚定求死,她救得下一次,也不能救下我每每。既然如此,总该有个指望。既然已经无路可走,比起毫无谋夺,总是如今更好。”
唐素眉头还是蹙着,只是也不再驳斥,大约她虽然厌恶,也还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眸道:“你若是信她也罢,只是我瞧她今日与摄政王不似毫无感情,且不说登对与否,只那动作间的熟稔,便叫人心惊。按理不过寥寥岁月,颜祺那样冷心冷肺之人,连结发妻子和知遇之恩的老丈人都能一并算计到死,怎会如此糖衣一个没什么利益可言的女奴?即便是她当真女中诸葛,得力非常,又何至于此?岂非叫人笑话?”
赵晓弗听了这话,沉默,脸色似乎也没不算好。唐素这便知道,她大约也担忧着,甚至早早便担忧着。她之所以活着,之所以听着赵隐枝的,不过是因着复仇的念头,赵隐枝过得好了,混的出头了,上辽才算是有了蠹虫。可若是赵隐枝叛变,这上辽便更加难对付,自己也不再有什么指望,万事皆是枉然。
唐素顿了顿,道:“姐姐可要知道,若她当真如你我般,乃皇室世家贵族,云泥之间,自是深知与上辽的血海深仇。可她可偏偏不是啊。那摄政王生了张白面皮子,有手段有谋略,早年连魏家那个刁蛮的都能耍的团团转,自是会哄女人,如今且不说他是否动情,只怕是那赵隐枝动了情啊。即便没有,颜祺起了心思,恐怕也是对赵隐枝别有所图。姐姐细想,这图谋若当真是赵隐枝的本事,倒也无妨,只怕是在试探十里阁上下的心向。你我上下乃大郑贵族,因此般霍乱沦落至此,说心中无恨,连走卒都未必相信,何况是向来疑心深重的摄政王。”
赵晓弗垂眸不语,眉眼却微不可查动了动,唐素瞧着,知道差不多了,也跟着不讲话。
赵晓弗抬眸,勉强笑了笑,大约也是被说中了心思,实在挂不住,只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万事至此,我也没什么别的能做,不若死马当成活马医。若是当真有那一日,不外乎一死,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怕什么吗?”
唐素皱眉:“姐姐当真便如此没气候?”
赵晓弗苦笑:“我若是有气候,自也不会开始便贪生怕死,指望着旁人。”
唐素还想着说些什么,赵晓弗却道:“妹妹有意气我自然知道,只是到了我这地步,才知万念俱灰。你有白将军庇护,至今完璧无暇,怎知这沦入风尘的苟且偷生,对于女子来讲是多么奇耻大辱,简直生不如死啊。生还已然行尸走肉,又何曾能有力气做些旁的,不过是枉然罢了。”
“姐姐这样想又怎么对得住活着二字?”唐素道:“姐姐既然活着了,便不要想着死不死了,活着便要有着劲头才好。若是你不为自己谋划,多活了这些日子,才是又丢了气节,又丢了性命呢。”
赵晓弗沉默。
唐素叹了口气,道:“也罢,姐姐也累了,只消好好想想我说的便是。我与姐姐才是一样的人,姐姐可想好了再打算。我言辞不好听,可是实在是真话。”
赵晓弗还是沉默着。
唐素起身,看了她一眼之后离开。
赵晓弗听着关门声眼睫毛抬了抬,良久起身,重新拨弄了下香炉子,神色木然,似乎全无方才的动容和沉闷,像是精致的木偶,眼中带着隔岸观火的冷漠和讽刺。
她将窗子开了又关,叹了句今晚没什么月亮,便到屏风后要换衣裳了。直到烛火尽了,她也没说什么话。
门外风沙轻过,良久半点无痕。
月朗星稀间,赵晓弗半靠在床榻上,借着微弱烛火看着外头漆黑一片,却好像看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全神贯注入了神。
人间漆黑地,处处无也处处有,万物空也有万物。夜空是如此的深沉寂静,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发尾,上面似有粗糙,可她却懒得顾及。
早在被摁在战场上扒了衣服时,她便没了从前的骄矜讲究。人不到了绝境,总是轻易言说生死。其实人很坚强,起码她是。而坚强的代名词,便是怕死。
她想起唐素意气的脸颊,白皙泛红,灵动而好懂,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半点话也收不拢。
蠢得令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