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岑景之因着朋友的委托顺道送沈辞去机场的那次,沈辞在西厅候机室坐了很久。
快要登机的时候,沈辞脑门一热跑去买了两杯咖啡,想送一杯给东厅的岑景之。走到一半,想着岑景之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不相熟的朋友小松,自己只送他一个人难免叫人疑心,若是两杯都送出去,却又觉得唐突。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纠结着,烦恼着。
等到所有登机人员都上了飞机,沈辞还站在东厅外的导购台旁边。
广播里开始念着他的名字,沈辞提着袋子慢慢往回走。
还是不送了吧,只是才交的朋友而已……
两年前,得知落拓之际的岑景之患胃癌,沈辞的内心是很不安的,那种不安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猜到他总有一天定会去国外看病,但是没想到他会就此杳无音信。
两年间,他多次拿起手机想问他是否安好,可最终还是不愿意知道结局。
胃癌能治好的概率很低,以至于今日岑景之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沈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浴所泡澡的时候他是心不在焉的,换好衣服了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抹洗发水和沐浴露。再重新洗一遍也不无不可。但说好的时间不能改,他得做一个守诺的人,这是对朋友最起码的尊重。
尽管岑景之换了新的手机号,没有再联系他,他也还是想把他当做朋友一样对待。
他们还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以后多出去走走,说不定就就能遇上。
沈辞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卧室,正准备脱衣服睡觉,忽然想起来要供奉五脏庙的事儿,饥饿感随之袭来。
沈辞有气乏力地打开冰箱,看着仅剩的两颗鸡蛋、一个西红柿、一小盒鸭血和一棵躺在冰箱上层做伸懒腰姿势的上海青,腹中空空如也,正所谓饥不择食,可这食物也委实太少,还不够他填肚子。
罢了,点外卖吧。
转念一想,这么大的雨天,点外卖也属实委屈了外卖员。要不还是煮一碗面吧,沈辞想到了一个最快捷的法子,熟稔地戴上围裙,起锅,煎蛋,洗菜,煮汤,下面。
面必须得是他常吃的李克明鸡蛋面,一小捆扎起来的细细的那种,吃在嘴里软软滑滑的,很有口感。
煮面的空档,沈辞将手机放在了餐桌上,尚未转身,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患者来的电话吧,沈辞这样想着,拿起手机一看,并不是。是一个没有任何备注的陌生号码,来自豫州南城。
放在以往,沈辞定会等他自己挂断,因为一般的接待工作多是由“治愈者之家”总部的副主治医师鹿灵溪担任,分部咨询科也有专门的免费服务热线,很少有电话会直接打到他这里。
除非是他认识的人,沈辞大胆猜测道,难道是多年来对他纠缠不休的温氏集团的温少总温廷烨?
此前,沈辞承诺过从毕边市回到惠城,会同温廷烨去温氏集团开发的园区东面的牧远咖啡屋喝一次咖啡。
不,应当不会是他。那个人要打电话也是用自己的手机,不会用别人的。
倘若真是他,那可真是件麻烦事。
沈辞想到此,伸手划掉了这个陌生来电。
两分钟过后,沈辞卸掉围裙,端着面坐在餐桌旁,手机震了震,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条陌生人的来信:
“沈先生,我刚下车,看见后座垫子上落下了一个小圆盒。确认不是我的东西,上网查了查,貌似是一个叫‘海蓝之谜’的润唇膏。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发信人是刚才的那个陌生号码,号码的主人是岑景之。
他还存着他的手机号!
沈辞安静如水的心脏忽然有了一丝温度,握着手机思忖良久,给这个陌生号码设置了一个备注。
这个备注不是以A开头的病人某某,也不是B开头的亲友某某,或是以C开头的病友的亲人某某,而是两个字:景之。
沈辞拨通了“景之”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是岑景之先开的口。
“岑先生,明天方便吗?”沈辞说。
“你要去哪?”岑景之推测他是要外出。
“去取东西。”沈辞说。
“哦,原来真是你的啊!我明天送过去就行了。差不多两公里,走路挺远的。”岑景之笑着说。
平日里的沈辞,打电话多是听不惯笑声的,总觉得对方的声音很刺耳,不愿往下听,匆匆忙忙地就挂了电话。唯独岑景之的笑声例外,虽说是在打趣他不会开车,他也不在乎,固执地道:“我自己去拿。”
岑景之听他语气冷冷的,不容商量的样子,说:“好吧。”
“你……你现在住哪?”沈辞问。
“沈氏宗祠旁边。”岑景之说。
沈辞惊讶极了,不确定地道:“什么?”
岑景之道:“沈氏宗祠旁边的那个老宅子。”
沈辞忽然想起一个消失了很多年的人,联系到那个人和岑景之的关系,谨之慎之地问道:“你妈妈是不是沈徽音?”
沈徽音——沈辞的堂姐,独生女,多年前执意要跟一个男人结婚,偷走了家里的户口本与人私奔,下落不明。
沈辞宗祠旁边的宅院是沈徽音的父母留给她的遗产,没有沈徽音本人应允,或是与他有亲缘关系,没有人可以从看守宗祠的老堂叔那里拿到钥匙。
“不是啊……”岑景之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妈妈姓梁。沈徽音……沈徽音是我后妈……”
一字之差,却是一样温和至深的语气。
沈徽音原来是嫁了一个已婚男。
沈辞早就听母亲说过,那个已婚男岑某以前是个酒鬼,喝酒和别人产生矛盾,刺伤了别人私下和解,赔光了家资气得老婆梁某抛下儿子离了婚。岑某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戒了酒,买货车跑长途赚了钱,经常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前妻的娘家,想复婚。
但为时已晚,前妻曾某已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还怀了孩子。
岑某得知消息后再也没去过前妻的娘家,倒是他的儿子阿景,自从妈妈不见了以后,经常去自己的外婆家,说是要找妈妈。
沈辞的童年时代,经常会听大人们提起“阿景”这个名字。也曾亲眼见过他背着书包低着头迎着夕阳或是淋着雨走过他家门前。
阿景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娘总是给阿景零花钱买零食,哄着他说:“你妈妈在厂子里上班呢,等放假了你再来……”
但阿景不相信,也不要钱,放学了特意绕很远的路过来。
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见见自己的亲妈梁某。大人们告诉他妈妈出去工作了,他虽有万般不解,却也信以为真。
少时的阿景懵懵懂懂,不知道父母早已离婚,也不知道大人们会那么慷慨地给他钱。
怜水村的两大姓,一个是梁,一个是沈,互相不对付。只要对家发生点什么小事,总会透过院墙传得尽人皆知。
那个叫阿景的小孩经常去岑家想见自己妈妈的事,也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沈徽音偷走家里的户口本“私嫁”,那个叫阿景的小孩突然不再回来找妈妈。梁、沈两大家族引以为耻,再也没有在公众下谈论此事。
偶然的一次,因为“阿景”的外公外婆不在家,沈辞的母亲在路边拦下了他,留他到家里吃了一次晚饭。
记忆中的“阿景”皮肤黝黑,脖子和手臂上爬满了痘痘,有几处还被太阳晒脱了皮,放下书包坐在沈辞家凳子上的时候,背脊上汗涔涔的早已经湿了一大片……
……
“沈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岑景之见沈辞不说话,低声道。
沈辞“嗯”了一声,看着手机不说话。他从未想过那个叫“阿景”的小孩和电话那头的岑景之是同一个人。
岑景之那边默了大约几秒,挂断了电话,余音散在沈辞早已放凉的素面碗里,无味得很。
沈辞原想煮面填一填口腹之欲,眼下倒好,随口问了一些不大愿意相信的旧事,便懒得动筷子了。
这种情况像是忽然接到病人的委托听其倾诉压抑和不幸,末了病人告诉他“刚刚说的都只是梦境”,心情却又大不相同。
罢了,磨一杯咖啡喝吧。
沈辞不爱喝茶或是饮料,也很少沾酒,倒是对咖啡情有独钟,尤其是自己手磨的。他很享受制作咖啡的过程。
可这么晚磨咖啡还是第一次,磨着磨着思维就不受控制地去想起一件事。
上个月的那个病人家属好久没有联系了,只治疗了两个月瞧着刚好一些就忽然消失了。原先开的一些昂贵的药物都是和沈辞一起开设“治愈者之家”的学姐兼副主治医师鹿灵溪垫付的,价格比市场低了大半。
现在对方微信拉黑,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好了。
正想着呢,姐姐打电话来了,抱怨道:“阿辞,姐今儿去这村里的学校提前了解了一下,真是大开眼界了。咱家妞不是满六岁快要上一年级了吗,还没到报名时间呢,学校老师就要求家长提前去指定的书店给孩子买五套卷子和五套辅导作业,放电子称上一称,六斤重。”
沈辞说:“嗯,所以呢?”
沈念怨声载道地道:“你姐姐我刚买完辅导书。班主任老师就在家长群里发了一张电子公告,说是按教育局下达的文件精神,为了方便双职工等不方便照顾小孩的家庭,开学后将为学生提供课后延时辅导,以自愿为原则。”
沈念越说越气,说所谓自愿就是强制;所谓配合,就暗示着不配合的孩子成绩赶不上就是家长的责任。
正常小孩中午十一点吃饭,下午两点放学,课后延时辅导辅到六点放学。
姐姐在电话里再三诉苦说孩子才六岁,还在长身体,哪里能坚持那么久,还心理评估,这么小的孩子字都不认识几个,懂些什么呢。
真是无法可想,原以为公立学校会少些势力攀争,让孩子不那么虚荣,等上高中了再转私立学校。哪里想到现在的教育已经“乌烟瘴气”到这种地步。买那么多辅导书,孩子天天写作业,哪里还有时间玩啊,这一代的孩子也太卷太累了!
沈念说到最后,叹息道:“阿辞啊,你不结婚是对的,不然有了孩子真是遭罪呐,那都不是祖国的花朵,是背着‘砖头’上班的社畜。”
后来是结果是怎样呢,后来姐姐找了姐夫商议,联系了在国外工作的小姨,打定主意搬去国外住,听说签证准备在办了,下个月就走。
这些琐事换做别人,沈辞自是不会去想,但这人是他的姐姐沈念。
沈念一走,能和他说得上话且理解他的人就又少了一个,只有父母双亲了。
沈辞不禁有些恍然若失了,觉得惠城忽然地陌生起来,不是家乡,而是他乡了。
父亲身患糖尿病,眼下又添了痴呆的病症,与母亲长居北京,离不开大城市的医疗技术。
沈辞想,或许他是该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了。就算不太喜欢父母亲的相处方式,去那边租房或是买一套房子住在附近也是好的,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主意已定,沈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而后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听书入眠。
——
次日早上六点,闹钟响了。
沈辞洗漱完毕,烘了两片牛奶面包填填肚子,洗漱出门,顺着村里仅有的一条水泥路直走,到了小卖部,再右转,一座西晋末年南渡至此定居的客家人——沈氏一族筹巨资扩建的宗祠便近在眼前。
整座宗祠坐北朝南,正面是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广场,广场尽头环绕着一面大池塘。
池塘边种满了杨柳和柏杨树,在东边留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都是上百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初晨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头探出头来,伴着鸟儿清脆的叫声抚上枝头。
远处,上一季稻子已经收割,借着这半个月的雨水,田间的农民又戴上草帽,弯着腰开始了新一季的稻苗播种。
金色的阳光慢慢从榕树冠顶爬下来,一缕一缕争着抢着从枝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变化万千的影子。
沈辞踩着影子,沿着通道拾阶而上,曲径通幽,走到池塘边,但见一座约有百年历史的徽派古民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黑瓦高墙,院门紧闭,屋子周围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杂草,几乎将墙根淹没腐蚀,仿佛数十年无人问津的古堡。
沈辞抬手轻轻叩了叩木门上的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