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比前几日更凉些,窗外树影摇动,投在地板上如同水波。
乔燃把窗关上时,听见身后褚行昭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坐在病床上,身上搭着深灰色针织外衫,一只手拿着文件,另一只手支在膝上,肩背微弓,动作平稳,神情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走回来,在床边坐下,声音平静:“你不是早上就看过这份资料了。”
褚行昭合上文件,目光转向她:“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要走这一步。”
“你不想让我去?”
“我不想你再靠近他。”
他语气不重,语速甚至一贯地缓慢,但乔燃知道,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压抑。
她低头笑了一下:“你不是说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也要知道水里是什么。”
她看着他不说话。
褚行昭放下文件,手掌撑住膝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现在的他行动已无大碍,但在病房内仍保持着步伐缓慢、姿态松弛的“康复期姿态”,仿佛随时都还扮演着某种残余状态。
他在她面前停住,垂眸看着她:“你知道他对你,是怎么看的吗?”
乔燃微抬头,神情柔和:“他并没有真的信我。”
“所以你还要继续?”
“他不信我,正说明我们演得不差。”她顿了顿,“而且,只有他有足够怀疑,才会继续靠近。我不能让他觉得太轻松。”
褚行昭没说话,过了几秒,缓缓坐到她旁边。他手指扣着自己的掌心,指节绷得发白。
乔燃看着他的侧脸:“行昭,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也知道我能做到。”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眼里没有质疑,只有不安的执念。
“你不是替我演的。”他低声说,“你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做。”
她轻轻点头:“我心里有底。”
他没有再拦她。
只是靠近一点,声音低下去:“我会安排人跟着你,不会太近,不会让他察觉。”
“你的司机?”
“他信得过。不会开口,不会惹眼。”
乔燃点头:“好。”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屋里只剩下风从窗缝钻进的轻响。
她想起什么,又道:“他约的是旧江湾茶楼,我不太确定他这次打算说什么,但从上次他的态度来看,他越来越急了。”
“急才容易露出破绽。”褚行昭低声,“你注意说话的节奏,不要提主动暴露,也别问太多,他会试探你。”
“你就放心吧,”乔燃笑了一下,“他也没那么聪明。”
“但也不蠢。”褚行昭顿了顿,“你是诱饵,但不是鱼食。记得区别。”
乔燃抬眼,望进他眼底那层没有说出来的情绪。
她忽然伸手捏了捏他掌心,掌心仍旧是那种长期伪装出的“瘫软感”,他在她面前,习惯性地收着力量。
她轻声说:“你比我还怕我被信了。”
他偏过头,不再看她。
*
这一晚没有再讨论更多计划,他们像旧日一样坐了一会儿,互相依靠着,外头的雨在凌晨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院区灯光稀疏,天色未明,风声里有种深不可测的安宁。
褚行昭没有明确说“你别去”,也没有软下口让她留。他只是安排得更缜密,路线、车辆、人员,包括她手机电量和备用录音笔。
他说得不多。
可乔燃听得出来——他不是不信她。
只是,他真的不太习惯把她放出自己的保护半径之外。
窗帘合上后,屋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乔燃回了房间,坐在床边许久没动。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对话记录,褚沂阳的信息还停在最后一句:“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旧江湾茶楼等你。”
她没有回。
倒不是犹豫,而是此刻不需要回复。他那句“等你”并非请求,而是一种命令式的温柔。像是故意放出钩子,看她会不会咬。
手机屏幕渐暗,又灭,她却迟迟没有动。指腹摩挲着那微凉的玻璃,仿佛透过这层屏障就能感知那人言语背后的揣测与诱导。
——他会怎么试探?他是否已经怀疑我早知道行昭是假瘫?
乔燃有些头疼地仰头,靠在床头,肩膀压着靠垫,整个人陷在夜色与思绪的缝隙里。
她清楚,自己接下来将面对的不只是褚沂阳一个人,还有他背后的老派股东、许从瑶,甚至……褚承宗。
她是棋子,更是诱饵。
但她愿意。
不是因为被迫,而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选择。她可以站在褚行昭这边,和他一起,走到底。
她拉开衣柜,挑了一件颜色温和的羊绒大衣,搭配简单素净的长裙。她不想穿得过于鲜明,也不打算显得太过拘谨。
她想让对方误以为她只是“一个温顺而不知情的女孩”,也许心里有动摇,也许正被现实撕扯挣扎。
而不是一个已经被褚行昭彻底策反、连同老爷子都知情的“深藏布局者”。
她站在镜前,凝视自己良久,然后拿起眉笔略微淡化了平日利落的眉形,将唇色也压低成温柔豆沙。那是一种带有钝化特征的伪装,无害、平和、容易被忽略。
“你准备好了?”
是褚行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乔燃回头,他靠在门框边,穿着那件居家黑色毛衣,头发微乱,气色却比平时好些。
“差不多了,”她平静地说,“不想显得太有准备。”
他走进来,视线扫过她的脸与衣着,没有说话。
乔燃知道他在看什么。
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紧张,有没有犹豫。甚至在确认她是否真的能应付接下来的试探与博弈。
她走上前,帮他理了理领口,语气温柔却笃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别担心。”
褚行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低声道:“等会司机会送你去。他姓魏,是我以前的安保,现在在公司里挂名开车,外人查不到。”
“好。”
“你进去之后尽量别碰茶水,不要接陌生号码的电话。”
“明白。”
“他若问你什么,不必急着表态。你可以装作不懂,可以模糊过去,别轻易说太多。”
“我知道。”
她的回答简短且冷静,每一字都像是一块铺路石,将她即将走的那段路铺成一条沉稳而细密的暗线。
褚行昭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一步。
乔燃怔住,他的气息压过来,低声道:“乔燃,你不是我安排出去的线人,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疯。”
她没动,望进他眼底。
那眼神是隐忍的,是焦虑的,更是深不可测的疼。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你别去”,可又知道已经没有退路。
她轻声道:“所以我才要去。因为你在乎,我也在乎。”
他的手在她手腕上用力了下,然后松开。
“去吧。”他终究是没有挽留。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外,鞋跟敲在地砖上,像一记记坚定的出征信号。
夜风拂来,车灯亮起。
她走向那辆低调的黑车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窗后,瘦削挺拔的身影沉在阴影里,只是抬手,轻轻地对她做了一个“去吧”的动作。
车门合上,世界重新隔音。
乔燃靠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布料。司机魏师傅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礼貌道:“乔小姐,请系好安全带。”
她点头。
车子启动,平稳驶离别墅区。
街灯从车窗外一盏盏掠过,像一条蜿蜒的时间隧道。乔燃闭上眼,脑海中已在模拟褚沂阳可能的言语——他会旁敲侧击,会露出一丝怀疑,也许还会抛出诱饵,试图引她自乱阵脚。
她要学会演。
要演得像一个“迟钝又动摇”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入这场棋局,不再是被推动的棋子,而是主动出招的一方。
她知道自己不是专业间谍,也并非完美的布局者。
但她相信,哪怕只是情感的重量,也足以让她不再退让。
车渐渐驶近旧江湾。她睁开眼,看着那熟悉却从未深入的茶楼轮廓渐显,心头缓缓落下一声静雷。
战局,已开。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