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被冯越的事一闹,大家都没了继续文会宴的心思,自然也没有角出胜者。
今夜没有万风楼的禁令,离开了不少人,但也有小部分人选择留在这里。或许他们是想着,文会宴总归只剩一天,于是懒得再来回跑动。
简必章便是其中之一,但他的留下却是为了姜启弦。
在他看来,如今冯越是没可能再当皇帝了,那么秦家的助力,简必章自然也不再需要。
简必章心思活络起来,他自是没那个胆子去向秦宁提和离,但私下里为自己讨些好处,他还是办得到。
简必章自认是个多情风流的人物,但一见姜启弦,便不可自拔地溺了进去。睢阳王实在美貌,就连那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都令他心醉。
一日得不到那人,简必章便一日心痒难耐。
简必章翻箱倒柜,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了两瓶药。这是当初在土司寨,蛊公给他的奇药。一瓶为阴,一瓶为阳。
阳瓶能让人金枪不倒,阴瓶则让人酥媚入骨。
简必章揣上两瓶药,脸上洋溢着美梦将成的笑,踏进了姜启弦的房门......
这夜,慕怀昙的屋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腰间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好似高雅之士带的环佩,但仔细看,不过瓷瓶而已。
慕怀昙听见敲门声,推门一看,险些被门外五彩艳丽的色泽晃花眼。那些色彩来自于一抹有异族风情的发带,发带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上下飘飞。
一声极富活力的呼喊,仿若惊雷,炸在慕怀昙耳边:
“夫人!你可知我对你日夜思念,想得心痒难耐啊!”
趁旁人没来围观,慕怀昙一把拎着黎珂的衣领,把她扯进来。
“感觉到心痒的话,应该去看大夫。”慕怀昙调侃她。
黎珂悲伤道:“夫人,黎珂今日,是来向你道别的。”说着,她眼角还滚落出几滴真情实感的泪水。
“哦?”慕怀昙装作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问:“事都办好了吗?”
“就知道,夫人心里只有正事,没有我......”黎珂做出捧心状,表示很受伤。
慕怀昙给了她脑门一弹指,笑骂:“戏精。”
“说真的,我去土司寨了,夫人还会来看我吗?”黎珂凑过来,神情变得很认真。
慕怀昙不禁摇头,“想什么呢?”
她捞起黎珂的发带,这是黎珂与她初相遇时的装束,上面山林百兽栩栩如生,透着一股充满野性的生命力。可惜,有这样手艺的人,都死了。
“让你去土司寨是去避风头,又不是去坐牢。怎么?还想躲在那里一辈子不出来啊?”
黎珂头摆得像拨浪鼓。
慕怀昙看着她,眉眼便不自觉舒展,变得柔和,“是啊,我也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还指望你带我游历山河万里呢。”
黎珂嘴角绽出一个太阳花般的笑容。她招招手,示意慕怀昙附耳过来。
“只要将这颗药喂给冯越,便能引动他身上所有的慢性毒,保管让他走不出五步。黎珂保证,再高明的医者都只会以为,冯越是积劳成疾而死。”
慕怀昙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
“辛苦你了。”慕怀昙知道,黎珂一定也是想尽了办法,冒着巨大的风险,才做成这一切。
黎珂只是无所谓地拜拜手。她不能在这里久呆,她得趁着夜色赶往土司寨。
“黎珂走了,夫人可不要太想我呀。”她一步三回头,开门时都还在贫嘴。
慕怀昙的笑容也是挂在嘴边上,怎么也落不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慕怀昙神情僵住。
门外站着一个人。也不知她是何时来,又将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慕怀昙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她飞速起身,将黎珂揽在身后。就在她的手将要伸到那人脖子上时,那人突然开口:
“慕姑娘,宁有求与你。”
秦宁仿佛没看到慕怀昙手上的动作,她嘴里虽说着求人的话,却依然仰着下巴,一身傲气挥之不去。
“你手下果然有个很善于用毒的人。”秦宁自顾自地走进来,并拉上房门。
一扇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这间小屋显得秘密又安全。三人挤在逼仄空间里,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这下,就连慕怀昙都有些发懵。
秦宁也不多话,她开门见山道:“可否让这位黎姑娘帮宁看看,这两瓶分别是什么毒?”
她从怀里掏出两个模样普通的瓷瓶,直接塞到黎珂手中,一点儿也不见外。
黎珂扭头看慕怀昙,见慕怀昙点头,她便仔细查验了起来。
“咦?”黎珂先是讶异,而后脸上挂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得意神色,“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若不是我去土司寨走过一遭,恐怕也不认得此毒。”
“宁愿闻其详。”秦宁语气客客气气的,她虽有贵族傲气,但看见黎珂那明显的异族打扮时,也不曾露出轻视神情。
慕怀昙给秦宁斟了一杯茶,她也算看出来,秦宁来是真心想求黎珂解惑,而不是别有用心。
只是不知她手里的毒,是从谁那里弄来的。
“此瓶为阴,此瓶为阳......”黎珂细细解释了它们的功效,听得慕怀昙都暗暗咂舌。
秦宁嘴角笑意愈深,眼底便愈冰寒。
她端起慕怀昙递来的茶,慢慢啜饮,似在细细品味。随着茶香充斥房间,茶盏也逐渐见底。
秦宁将茶盏轻放于桌上,只问了一个问题:“若是将两瓶药同用在一人身上,又当如何?”
黎珂被吓了一跳,她连连摆手,“可......可不能一起用,会出大问题的!”
“什么样的问题?”秦宁追问。
“炽热煎熬,毒欲缠身,只恨不得生生拽下那根浊物,若得不到纾解,五脏经脉便会充血爆裂,在痛苦中死去。”
黎珂怕秦宁不慎将两药用混,特意绘声绘色地将惨状描述一番。
这般残忍描述听在任何一个人耳朵里,都会令其色变。但秦宁神情依旧平淡无波,只是仔细地将药瓶收好。
慕怀昙算是品出一些门道来。“秦姐姐是要去做一番大事的。”她笑着,眼中含有深意。
秦宁也不多道谢,只说:“此事若成,你我皆能欢喜。”
黎珂左看右看,也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见秦宁要走,她又叮嘱一句:“千万别将这药混着用了。”
秦宁回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切笑意,她抚过黎珂飘飞在空中的发带,语气中带了丝感慨:
“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直到秦宁的背影消失,黎珂也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夸自己。
她回头想问慕怀昙,却见慕怀昙柳眉倒竖,朝她喝道:“还不快走!”
凶,你就凶吧。黎珂撇撇嘴,但还是乖乖离开。
-
文会宴第三日。
慕怀昙是被一阵号角声吵醒,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杂乱脚步声,她推开门,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慕怀昙看着身上单衣,神情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一个民间传言,六月飘雪,必有冤情在。
“是纸钱。”
这人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连慕怀昙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看向脚下,发觉自己正踩在一层厚厚的纸钱上面。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来的纸钱铺了满地。
人们渐渐聚在一起,神情皆茫然。白色的,幽灵般的纸钱被风卷着,四下翻飞,像雪花充斥着视野。
漫天雪色间,有一人独立于人群之外,站在院中那尊琉璃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于莲台之上,怜目低垂,投下慈悲目光。
那人一身丧服,长发未束,披散在身侧,浓黑发丝下,竟是一张似男又似女的脸。
看着这张脸,众人惊讶到,连城外那响亮的号角声都恍若未闻。
“高......渺之?”
他们四处寻找高渺之父亲,高文昌的身影,想要向他确认此人身份。但昨日,高文昌便对慕迢迢说自己精神不济,先行告退了。
数隔十年,再次看见这张属于高渺之的脸,大部分人只觉得错愕。但也有小部分,曾暗中帮助冯越谋害过高渺之的那些人,此时如坠冰窟。
那个疑似高渺之的人,嘴角只是勾起一抹冷然笑意,他们便像要丢了性命似的,四处奔窜。
他们慌不择路地奔出庭院,又被堵在狭小门框前,这些平日自持风度的家主,此时肉贴肉地挤在一起,玉制的发冠被挤掉,摔了一地碎屑。
高渺之也不去追,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城外的号角声也在此时停止,随之而来的,是铁蹄阵阵,恍若地崩山摇。
一阵干戈交鸣之后,响起数声凄厉惨叫,铁蹄飞快逼近,转瞬间便要奔至这处庭院。
秦公衡闭上眼,牙关紧咬,其余家主更是面色难看至极。
会在此时从城外袭来的,唯有冯越。那些家主是被冯越所杀,而冯越过来,意图也很明确,为了泄愤。
他们这群人,只是选择了不再站在冯越那一边,甚至连落井下石都不曾。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冯越会狠辣至此,而自己,曾险些亲手将一个白眼狼,推上皇位。
都说冯越残暴,百姓无不憎恨。但从前,他们只道成大事者,不拘枭雄英雄。如今,刀子将要割在自己身上,他们觉得痛了。
慕迢迢急忙指挥这群人从后院逃走,但似乎有些晚,一声桀然大笑之后,冯越身披染血的战甲,出现在众人面前。
冯越手提长戟,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看见的第一个人。
“你还是来了。”
观音像前的怪人终于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此声一出,他的性别也呼之欲出,无疑是个男人。
长戟停在那人喉前三寸处。
冯越瞪大了眼,暴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球。“高渺之!”他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惊恐。
“高渺之已死。十年了,你也忘不了她吗?”
男人抚上观音像的面颊,神情变得柔和起来,似在透着这死物,怀念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还差一点点,她就能以最和平的方式,平定战乱。”
“她向我告别前,心里还挂念着百姓。她说路途再难都不惧,只要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便值得。”
琉璃塑的观音像,遍身流彩,更显得其宝相慈悲。观世间像,听世间音,感万象疾苦,又拈细柳枝,将至珍之甘露洒向人间。
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翡翠柳枝往上拂过,触及那羊脂玉雕的莹润手指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上去。
好似不握得紧些,便有什么东西会消散不见。
“那日,我折下一支柳,送她远行。她笑着说,从今以后,烟柳便是她最爱之物。她拿着我赠的柳条,为自己取了一个字。”
“从今以后,我们之间,便可以字相称。”
男人笑着笑着,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可惜,她的名字还没有被世人听见,便被所谓山匪,斩落于崖边。”
男人松开了握住观音像的手,他在神像上摸索着,动作微不可察。
“可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山匪,只有一个卑劣小人,用她的血,偷来了十年青云路。”
“还有一群道貌岸然的士族,明知有疑,却仍为了利益站在小人这一边,弃道义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
“如今,我已将事实揭露在世人面前,小人将死。我也,终于可以去见你......”
这尊观音像,是他亲手所制,又通过万风楼送到姜启弦的手上。男人手指用力,按下了神像背后的机关。
“秉烟。”
“哥哥没有用,也只能做这些了......”
慕怀昙直觉不对,一边高呼着让他别做傻事,一边用尽全力飞奔过去。她早已认出此人的身份。
但还是晚了,男人闭上眼,牙关紧咬,唇角溢出污黑血液。
“高长柳!”
在慕怀昙的呼喊声中,观音像那低垂眉眼,缓缓睁开。两道森然利箭从她双目中射出,座下莲花瓣亦弹射开,锋锐得仿佛铁片。
冯越立即反应过来,躲开了大部分暗器,但有一道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