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娘目送黄老汉父女消失在街尾,心中百感交集。
江琳落在宋玉手里,这事怕是不容易。她昨夜摸去拨云巷,只得知江琳被捉,自己还暴露在外,却并不知宋押司的府邸在何处。若是贸然去打听,怕要惹人怀疑。更何况,这宋玉势必有不少爪牙,只凭自己势单力薄该如何是好。
她正沉思,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林娘子。”
林巧娘倏然转身,只瞧见个人影背着晨光站在街口,牵着一匹瘦马,满脸风霜,一身道袍蒙着一层旅尘,正是崔老道。
林巧娘只觉一瞬如蒙大赦,正愁没有人,崔老道这就来了!
崔老道将马缰随手丢下,扯着胡子嘿嘿一笑,“小娘子,老道爷可算寻着你了!”
林巧娘面上不露,抱拳作揖,也笑道:“崔道爷竟到了广饶?这是何故?”
崔老道一甩拂尘,满是得意,“老道我在神仙不渡摆了两日卦摊,风水不好,赚不上几个钱。那日想起卦算上一算你的运势,却见黑云笼罩,定然有难。四下打听才知道你和江小子来了广饶,干脆也买了匹瘦马一路赶来。”
林巧娘闻言,神色未动,心底却是微微一松。崔老道这老牛鼻子说的比唱的好听,多半是神仙不渡生意不好,又起了走江湖的心思,打听了自己和江琳所在,一路赶来,不过总归是件好事。
她略一沉吟,低声道:“这趟路本不该让道长牵挂,只是出了些意外,江琳出了事,落在宋玉手里。”
崔老道眉头一挑,捻须疑问:“哦?江琳那小子也能说句江湖浪子,不算无能,怎么反被人擒住了?”
林巧娘脸色微沉,语气冷硬:“贪杯误事,嘴快,招了祸。”
崔老道听她这语气,便知此事不小,眯眼想了片刻,忽而咧嘴一笑,“嘿,小娘子,你这意思,怕不是打算去劫他出来?”
林巧娘不答,目光微冷。
“这可是重罪,朝廷这几日正查得紧,你身上的案子才还没过了风头,莫不是自己要送上门去?”
“若是有更稳妥的法子,我岂会想这等蠢事?况且,我连宋玉府邸在何处都不知。”
崔老道眯起眼,抬手一指,“不知便打听,老道爷可不是吃素的。走,找个地方坐下细说。”
林巧娘点了点头,带着他回了茶肆二楼,寻了个角落坐下,茶博士上了新茶,崔老道揭开壶盖闻了闻,撇嘴笑道:“小娘子,难怪你脾气见长,这茶水苦得很呐。”
林巧娘不理会他,低声把拨云巷偷听到的消息细细说了一遍。她说得简单,崔老道却听得极仔细。
“这宋玉也是有几分手段,不怪江小子。”
“他那是狡诈。”
崔老道笑眯眯地啜了一口茶,“你猜他会不会将江琳交给官府?”
林巧娘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他若是想送官,早就送了,又何必等?想也知道他从江琳口中得知了我的事情,他这是等我自投罗网。”
崔老道捻须点头,“有理。那么问题来了,你是打算亲自入瓮,还是设法撬开这个瓮?”
林巧娘抬眼看他,目光淡漠,“道长可有主意?”
崔老道咧嘴一笑,“要救人,先要摸清这宋押司的府邸。你听那牢子说,他住在池塘边,那广饶城外池塘不多,但凡有座红墙青瓦的大宅,定然瞒不过眼去。”
林巧娘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下意识地偏头望向窗外,正见得一队捕快骑马自街口奔来,手持棍棒,沿街巡视,街上行人纷纷避让,显然是官府有动作。
崔老道哼了一声,斜眼扫了一眼,低笑道:“看来这广饶县也不太平呐。”
林巧娘目光沉沉,低声道:“道长,广饶县你可有熟人?”
崔老道哈哈一笑,眯着眼睛捻须道:“江湖上行走,哪能没些故旧?如何?想见见?”
“见。”林巧娘不复多言,只提了包袱,出了茶楼。
崔老道也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
二人下得楼来,趁着街上捕快们未曾注意,又钻进了城东的旧街巷里。窄巷幽深,墙角青苔湿滑,晌午的太阳都照不透此处。崔老道牵着那匹瘦马,在巷子里绕了一阵,最终在一处低矮的瓦房前停下,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
崔老道嘿然一笑,“老朋友。”
也不等答话便一甩拂尘,侧身踏进屋里,林巧娘随他而入,抬眼打量四周。
屋子低矮,烟火气极重,窗纸泛黄,墙角堆着几摞残破的牌九,案几上还未收拾的酒盏斜倒,残汤剩菜凝了一层油膜。角落里挂着一杆旧油伞,伞骨裂开,像只瘸腿的蜘蛛。
屋里就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脑袋光亮,鬓角稀疏,一身灰布短褂,腰间束了一根破旧汗巾,手指粗短,捏着一张牌,正在榻上慢悠悠地擦拭。他听见动静,眯着眼往门口看了一眼,随即“呲”地一声嘬了口牙花子,扔下牌九,嗓音粗哑道:
“你这老牛鼻子,好些年不见,怎么还没给人抛进粪坑里泡烂?”
崔老道摸了摸胡子,嘿嘿笑道:“老葛,你当年捣鼓的牌九,我可没碰过半分,怎的就盼我早死了?”
“屁话!”葛五抬手拍了拍桌子,瞥了林巧娘一眼,咂了咂嘴,“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倒是俊俏。”
林巧娘面色平静,伸手卸下了连枷,吓得那厮一抖,不敢多说。崔老道倒是满不在乎,也不寒喧,旋即开口:
“今儿个找你,是打听个事儿。”
“你崔老道也有打听的时候?你且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说来也简单,宋玉你可知道?”
葛五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手里的骰子“哗啦”一声滚落到桌面,撞翻了酒盏,洒了一片污渍。他深吸一口气,呲着牙花子,压低声音,“你们问他作甚?”
林巧娘靠在门边,冷冷道:“有人被他捉了。”
葛五皱起眉头,半晌没说话,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像是在琢磨什么。片刻后,他冷笑一声,甩手扯起案几上的破布抹了把脸,“呵,捉人?这倒不稀奇。”
他目光阴沉,抬眼扫过两人,摇了摇头,“如今这宋玉和头几年大不相同了。”
崔老道挑眉,“此话怎讲?”
葛五狠狠啐了一口,眼神透着一股不忿,“也是那王二是个挨千刀的夯货,以前这宋押司真是个能共吃肉、共喝酒的朋友。结果王二这厮,一对招子让雀啄了一样,把人家干儿子捅了个对穿!宋玉没有儿女,全仗着这干儿子养老送终。这下好了,梁子结死了。”
“可这事已是半年光景,为何宋玉如今仍旧不肯放过江湖人?”林巧娘微微眯眼。
葛五冷哼一声,往后靠了靠,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一开始自然是报仇雪恨,后来吃了拿我们这些人来换功绩的甜头。你们可知道,广饶县这半年,进了多少个江湖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没出来过!”
林巧娘眼神微冷,崔老道轻轻摸了摸胡子,缓缓开口:“所以,连你们这群推牌九、唱戏、做皮肉买卖的,也被他赶尽杀绝?”
葛五苦笑着点头,嗓音沙哑,“可不是!他先收拾了那些亡命之徒,投奔他的,没一个能全身而退,全进了牢里。后来,他又将目光盯上我们这些讨生活的,吹拉弹唱的全活不下去,咱们哪怕没犯官司,也被逼得东躲西藏。宋玉这人,本是个阔气豪爽的捕快,如今倒比朝廷鹰犬还狠。”
“咱们这些臭虫能有多大的功绩?”还是崔老道开了口,”这宋玉抓一百个吹拉弹唱,小偷小摸的,也够不上王二一个脑袋吧。他不朝着王二使劲,和咱们较真什么?”
葛五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你也是个蠢!你们这些跑江湖的,哪里知道,宋玉如今攀上了上头的人,得了话,只要再立些功绩,便能提拔做提刑官,手底下就不止这一县之地了!”
林巧娘闻言,心里冷笑。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宋玉急着抓江湖人,不管是江琳,还是她,落入他手里,怕都是上供给朝廷的“投名状”!
葛五见二人不说话,嘬了嘬牙花子,压低声音道:“劝你们一句,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趁早远远避开,别去招惹宋玉。他那宅子,围墙三丈高,家丁十数人,全是练家子,里头更有机关暗道。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林巧娘沉默片刻,缓缓道:“他的府邸,可是在城外池塘边?”
葛五斜睨着她,眯起眼,笑得有些阴森,“怎么,你还真想去?”
崔老道哈哈一笑,拿过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老葛,你管那么多作甚?有命在身,总得想个法子。”
葛五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二人,半晌后,压低嗓音,缓缓开口:“池塘边有个红墙大宅,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一棵老槐树,门匾上写着‘宋宅’二字,里面……你们自己去瞧罢。”
林巧娘与崔老道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两人谢了葛五的消息,起身告辞,走出屋门。
外头风起,夜色沉沉,街巷空旷。林巧娘拢紧了斗笠,步伐沉稳地走在前头,崔老道拎着拂尘,慢悠悠跟在身后,忽然长叹一声:“小娘子,这事不好办呐。”
林巧娘淡淡道:“知道不好办。”
“咱们两个,说到底,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可若是拼命真打起来,一个宋玉,能让咱俩吃大亏。”崔老道摸着胡子,斜睨着她,“你这副架势,难道真要孤身去闯?”
林巧娘缓步走着,未曾答话。
崔老道紧追几步,一把拽住。
“稍安勿躁,咱还得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