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乘船入了湖心,桨橹划破水面,推开夜色幽深的马踏湖。水雾迷蒙,岸影朦胧,黑暗之中,一座水寨隐隐浮现,依着江心岛的一座土山而建,寨门高竖,有几艘小船来回巡逻,水寨四周还泊着数十数艘大船,旌旗隐约可见,好一个乱世泽国!
石信手持长刀,站在船头,朗声道:“到了!诸位,入寨罢。”
几人依次下船,踏上湖心岛的码头。石信挥手招来两名寨中喽啰,做了吩咐,“把这几位客人带去后营歇息,马匹送去马棚,妥善安置。”
正要引路,谁知刚走几步,石信忽然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巧娘与李兴,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神色,憋了半晌,忽然笑道:“哎呀,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二位原是夫妻罢?”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滞。
林巧娘脚步一顿,脸色倏然沉了下去,眼神冷如刀锋,声音也低了几分:“谁说的?”
石信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笑道:“怎不是?这一路看着,两位站得最近,配合得也好,方才上船,李兄弟还护着林娘子呢,这可不是夫妻是什么?”
李兴听得此言,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脸色也冷了下来,斜睨石信,似笑非笑:“好个浪里鬼,若不知便莫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石信倒是个粗豪汉子,见李兴语气不善,却也不惧,挠了挠头,嘀咕道:“这有何不好认的,咱们这寨里,有人来了便结对子,有的上了床就算夫妻,谁还讲究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林巧娘听到这句,眼角直跳,心头顿时冒火,二话不说,一步踏前,抬手就要抽出连枷!
“石信!再胡言乱语,我便打得你连你娘都不认得!”
她素来最不耐烦别人将她与男子胡乱牵扯,更何况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胡乱调笑,尤其是李兴那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更让她心头火起,若非此刻是在马踏湖,眼下又有求于人,只怕这厮已然吃了她一记连枷!
石信大咧咧地站着,瞧着林巧娘白刃相向,竟毫不闪避,哈哈一笑,拍着胸膛道:“娘的,倒有几分辣劲儿!再看几日,只怕我都要心动了——”
话未说完,林巧娘手腕一抖,连枷已然扬起,势如雷霆,眼看就要砸上去!
“住手!”
崔老道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扣住林巧娘的手腕,皱眉喝道:“林姑娘!还不知轻重?这里是王二的地盘,你要是打伤了他,咱们怕是连这水寨都进不去了!”
林巧娘眼中怒火熊熊,咬紧了牙,连枷在手中颤动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石信见状,笑得更是豪猖狂,“还不快听你那老道爷的劝,免得最后还坏了情分!”
他这“情分”二字咬的极重,林巧娘气得体若筛糠。可那石信却满不在乎,只悠悠哒哒背手走了。
范丞才从头到尾都没搭话,脸上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见众人或闹或看都有了结果,他才拱手道:“几位先歇着,我去寻任魁兄弟。”
言罢,他便朝水寨深处走去,显然是熟门熟路。
最后还是林巧娘与江琳共住一间,进了屋,林巧娘心头烦闷,脱了外衣,随意往床上一躺,闭目不言。
江琳扶着墙,缓缓走到屋内的桌旁,摸出一个小布包,轻轻展开,露出两只金镯和一块温润的玉佩。
“小表姐,这次打了宋玉,李兴大哥分了些财货,这几件是给你的。”
林巧娘睁开眼,看了一眼,神情未动。
江琳笑着将那两只金镯子递了过去,“都是挑的好货,大家都有份,只是之前在船上,李兴大哥见你与他争那几条人命,不好意思给你,便先塞我手里了。”
林巧娘看着那两只金镯子,心里越发烦躁。
一大一小,大的是个素圈,小的却雕了精细花纹,镶着碎金,纹路繁复,原本是极精巧的首饰,可此刻却还带着血迹,隐隐透出淡淡腥气,仿佛还有那妇人哀求时的眼泪痕迹。
她越看越觉得心烦,索性一把将金镯子丢回江琳手里,冷冷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稀罕。”
说完,她翻过身去,头埋进枕里,闭眼睡了。
江琳讨个没趣,姗姗坐在一旁,擦了又擦。
“多好的金镯啊......”
这一夜,马踏湖静得很,唯有水波拍打着岸边,摇橹声断断续续。寨中的火光映着湖面,星星点点,如萤虫游荡。
林巧娘劳心劳力,又生了场大气,到了安定之处,就沉沉睡去。
江琳却不一样。他被铁链锁了两天,又在宋府死里逃生,一路颠簸至此,心里乱得很,夜里合上眼便是些血淋淋的梦,仿佛再睁眼就要回到那柴房,被人锁在黑暗里,动弹不得。他一夜翻来覆去,半梦半醒,听得外头湖风呜咽,睡也睡不踏实。
夜过了半晌,江琳正迷迷糊糊,忽然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像是被人轻轻推开了。
江琳猛地睁眼,借着窗外的微光,只见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猫着腰溜了进来。
“谁!”他猛地坐起身。
那人被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江琳这般警觉,但很快恢复从容,轻声笑道:“嘘,小子,别嚷嚷。”
江琳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顿时有些无语——好嘛,正是崔老道!
那老贼穿着一件宽松的道袍,袖子里不知藏了些什么,鼓鼓囊囊,头发也散乱着,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正蹑手蹑脚地往里摸,脚下却踩到地上的一只鞋,险些被绊倒。
“你来做什么?”江琳压低声音,瞥了一眼林巧娘,她睡得极沉,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崔老道没理江琳,先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林巧娘不会醒,才慢悠悠地走到江琳床边,弯腰道:“小子,咱们得谈谈。”
江琳心里一跳,觉得这老贼八成没憋什么好事,但到底还是压低声音道:“什么事?”
崔老道嘴角勾起,低声道:“这王二,未必能容得下咱们。”
江琳皱眉:“为何?”
“你以为这水寨是个什么地方?那王二当年与宋玉交好,后来又因失手杀了宋玉侄子才闹翻。现如今咱们一行人弄死了宋玉,他若有点胆量,或许还愿意留咱们,可若是畏惧朝廷,怕被牵连,那咱们可就被卖了。”
崔老道说得缓,语气却透着一股江湖老贼的狡黠,他眼珠一转,继续道:“你还有你父亲江添的名号,终归能护着你些许,可林巧娘呢?她不过是个半胡儿,刀快是快,可到底没有个倚仗,真要被卖了,怕是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江琳听得有些发怔,半晌才说:“你是说……王二不会收留我们?”
崔老道轻轻叹了口气:“王二要收不收,咱们也没个准信,可老道爷我晚上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不安分。”
他伸手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片,撇撇嘴,塞给江琳,继续道:“你们年轻人愿意在这水寨里赌一把,我可不乐意把这条老命押在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身上。”
江琳心里一跳,立刻反应过来:“你要走?”
崔老道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不走才是傻子。”
江琳听得直皱眉,想要拦他,可也一时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崔老道打了个哈欠,朝林巧娘瞥了一眼,似乎知道江琳想说什么,“她若真拦得住老道爷我,我就不是崔老道了。我这就顺着水路回广饶,撑了来时的小船,寻个地方摆摊算卦,若是王二真愿意收留你们,那也罢了,若是不成……至少老道爷还能接应一二。”
江琳张了张嘴,正想再拿别的事来压,可崔老道是个滑头,岂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见他伸手在江琳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你就乖乖等着天亮再告诉林娘子吧,免得她闹起来,连累我不好走。”
江琳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出声,只眼睁睁看着他轻手轻脚又出了房门,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次日,日上三竿。
林巧娘揉着眉心醒来,正想活动一下手脚,便见江琳坐在门口,脸色犹豫不定。
“怎么了?”她皱眉问道。
江琳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老实说道:“小表姐,崔老道昨夜走了。”
林巧娘一怔,随即脸色沉下:“他去哪儿了?”
江琳将崔老道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末了,还掏出崔老道留下的一角碎纸。林巧娘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只潦草写着几个字:“广饶摆摊算卦,有缘再会。”
林巧娘握着那碎纸,脸色阴沉不定,心里百味杂陈。
她不是没料到崔老道会走,可她却没想到,这老贼竟如此果断,说走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竟还留了这样一张破纸,像是在戏弄人一般。
“这老贼……”她咬牙,低声骂了一句,抬手将碎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桌上。
她不是不能理解崔老道的心思,这老道终究当惯了江湖草寇,若让他在这水寨,怕是也难为他。
可她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毕竟,折腾了这么一遭,却还是要各奔东西,搏了句“江湖再见”。
她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是无奈,“算了,由他去吧。”
江琳看着林巧娘,也不知如何接话,屋里一时无声。